Ⅲ
清水突然转过头来,直直地望进我的眼里,然后她问我:“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想,我当然想。我几乎下意识地想要脱口而出,但我却没有。就目前来说,我对她的了解是远远不够的。我想了解她,知道她所有的事情。我想了解她,这样在她难过的时候,我就可以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我想了解她,因为我想保护她。我一直觉得她是个隐忍的人,不会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但在我眼里她这些做法不过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将自己伪装成一只刺猬,满身利刃隔绝了自己与世界的来往。那不是一个十七岁的花样少女该有的,在我的认知里,清水也应该同其他同龄女生一样,被温暖,被拥抱。
清水,你应该被温暖。
然而我只是愣愣的看着她,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清水不再看我,面向前方,她的目光有些涣散没有焦距,然后似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她的叙述:
“我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庭。”她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我们家虽然不是特别富有但过的很幸福。我的母亲,原来是这所学校的老师。”听到这里我的心“咯噔”一下,原来关于清水母亲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但我掩去了目光里灼热的惊讶,继续听她淡淡的叙述。
“我和我的父母相处的很融洽,他们夫妻之间也是相敬如宾,那段时间是我至今为止的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就这样我安然度过了十六年,我以为这份幸福可以一直延续下去,却出现了一场变故。我国三那年的暑假,我爸出了车祸。一辆卡车因为超速行驶撞到了我爸停在路边的车,然后我爸就这么被撞出了好几米外,当场昏迷。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但我知道情况一定很糟糕。我母亲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在家里准备晚饭。我听到母亲带有哭腔的声音,然后她告诉我,我父亲出车祸了,让我快来医院。
我当时就呆住了,拿着听筒久久没有动作。我心想妈妈你在跟我开玩笑呢,泪水却涌了出来。我一把扔掉了听筒,抓起钥匙就往门外冲。我没有带钱,只能一路跑着去医院。我一边跑一边哭,巷口的风不断灌进来,我被呛得不能说话,但我还是哭,好像坏了开关的水龙头,怎么都止不住。就这么一路哭啊哭,一路跑来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脑子里全部都是母亲说的那番话。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的母亲已经在急救室门口了,但她并没有发现我。我站在急救室三米开外的地方,看着亮着红灯的三个字,又看着蜷缩在角落哭成泪人的母亲,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冷风不断从出风口吹来,我的后背粘上了一层汗,这么一吹感觉特别难过。我脚下穿的是还未来得及换的拖鞋,也是被汗紧紧粘着。这一切变得那么不现实,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感觉是绝望。”
我的心好似也随着她的讲述上下起伏,这时终于忍不住问她:“那后来呢,你父亲还好吗?”
清水好似冷笑了一下,她的表情隐逸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如果是现在,我倒希望他没有活过来。”
我被她说的云里雾里,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不希望他活过来……什么意思?于是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什么?”但清水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淡淡看了我一眼,继续她的叙述。
“手术最后还是成功了。然后他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他是脑溢血,但已经控制住了,却不知何时才能醒来。我扶着母亲来到那间病房外,隔着厚厚的窗户,我看见了各种各样的仪器,然后看见了病床中间插满了各种管子的我的父亲。我的眼眶再一次红了起来,身旁的母亲已经开始小声哭泣。我别过头去,把母亲扶到一旁,蹲下来平视着她,然后我告诉她,父亲会好起来的。母亲只是望了我一眼,然后一把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肩窝。我靠着她的肩膀,内心从未有过的惶恐,我不知父亲会不会醒来,但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是相信他会醒的。”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内心的渴望,父亲果然醒了过来。母亲高兴极了,每天忙里往外也不嫌累。后来的日子父亲恢复的很好,几个月后我们把他接回了家。我看着母亲洋溢着笑意的脸,内心却百感交集。我知道她笑容背后是什么,父亲这一病,家里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大家都不去提及这件事,有什么比一家人平安更重要呢。”说到这里她似乎叹了口气,轻微的声音埋没在无尽的黑暗中。我突然意识到她接下去要讲的事对她来说有着极大的影响。
“因为想给家里减轻负担,所以我上了这所学校,并直接跳到了高二。这种生活一直持续了一年,有一天我们吃完晚饭,我母亲像平常一样收拾着碗筷,我爸却一直迟迟坐在位置上不动,我妈笑着调侃了他一句,他却突然抬起头来,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母亲,然后我听见他说,你跟我离婚吧。”这句话像一颗地雷在平地上炸开,翻滚的沙尘弥漫了我的心。我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忙去看清水,但她却还是一脸平静。
“顿时我妈手里的碗碎了一地,‘啪*的一声,那些碗片在地上碎成一朵花,如同割在我的心上。然后他们开始争吵,我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各种声音向我袭来,我在他们凌乱的争吵声里终于得知了原因,我爸参与了赌博,警察正在逮捕。那个时候我不断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梦,然而怀里的抱枕传来的湿意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尽管我妈放了很多狠话,但她还是开始帮我爸收拾东西并在外面帮他找房子,然后又开始托人托关系。我对于这件事充耳不闻,那段时间我整天整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我并不是想怎么样,我只是不想面对他们。我爸离开的那天,我躲在楼梯的拐角处偷偷看他。我看着他拖着行李箱,有些肥胖的身躯逐渐消失在门口,然后我看见他在关门之时,望了一眼二楼的方向,那个眼神好似要穿过一切悲伤。我就静静地蹲坐在那里,眼泪不停的掉下来,却还是咬着手背迫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那个时候我觉得,他那一走,就会是永远。”
清水在这个时候好似停止了叙述,我却还没从故事的转折中回过神。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很压抑又说不出,好像被人紧紧扼住了咽喉一般。我看着清水依旧平静的脸,究竟是多大的伤痛,才会让这个瘦弱的人变得如此这般看似百毒不侵。我皱了皱眉,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嘴边却变成“那他……我指你父亲,最后怎样了”。话一出口我就真特么想抽自己一巴掌。
“还是被抓了。该来的总会来,逃也逃不过。”
“那你母亲的病……是为什么?”
“母亲自他出过车祸过就开始有些神经衰弱,他被抓以后,病情就更加严重了。”我看见她眼底浓重的黑暗,我不知那里蕴藏着的是什么样的情绪。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了一遍,夕阳的余晖从拐角处的窗户射进来,将我们包裹在无边的金黄中,在地上拉扯出长长的影子。我看着清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告诉我她的故事,但我想她一定有她的理由。是信任我吗?我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她并不排斥我。这样一想我顿时有了勇气,慢慢地将手覆在她的头上,又轻轻揉了揉,在清水惊讶的神情中,我露出一个微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