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文才☆原创】穿越梁祝之前路漫漫

见孜临换回男装，将面上妆容洗得素净，他觉得有点可惜。回想她今日大红的身姿，不由得幻想起来日她嫁给他时，会是什么模样。这似乎是不需要质疑的事情，他已经认定这个女子会是自己的妻。
书院里经历此次风波，有些不大太平。虽说没想到主意将可厌的王蓝田赶下山去，可孜临在他躺在病榻上时来来回回奔忙，不知怎么就探出玉无瑕的事情里，还有个作祟的秦京生。
其实这些她并没同他说起，是他自己打听来的。他不大喜欢她操这些闲心，可也觉得没必要阻止。
她一遍一遍振振有词地喝着茶和他念叨，做戏要做足。还去找苏安之流收买人心。他虽然觉得她所作所为太没必要，可也没拘束她。
那夜，他朦朦胧胧中听见孜临手抚着他的鬓发，带点儿疑惑，带点儿难过地呓语。她说，她不像祝英台那么天真无邪，她是将他从祝英台手里抢过来的。还似乎是问他，似乎是叹息地道，她这么虚伪，有朝一日，他会不会嫌弃她。
他也不知是自己做梦，还是真的她说了这些话。他实在是累得很，且觉得这些话忒没道理，便没有回答。
他没来由地笃信，旁人看到的俞孜临，皆不是真的，只有面对他时的孜临，才是真真正正的她。
那么假的那个也很美。
他不是没细思过孜临的话——那些关乎祝英台的话。她似乎总疑心他待祝英台非同寻常。他不得不承认，祝英台那个大家闺秀做得忒到位，言行举止都透着女儿家本色，天真烂漫，善良迂腐，有着女儿家招人怜爱的娇俏和柔弱一面，不像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孜临。可那样的姑娘并非他马文才的良配，他不觉得他们之间应当有什么交集，他已经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待他的孜临，就不会再做他想——毕竟他最痛恨的就是他爹那样始乱终弃、然后害得他娘自我了断的行径。祝英台好则好矣，还是留给她早就芳心暗许的梁山伯罢。
他们是真君子，是好人是善人，那就让他们自在地滚到自己阳光晴朗没有阴暗的美好世界里去过真空的生活。
而他和孜临，他们体味世间炎凉，晓得这世上阴暗处何等滋味，所以他们彼此依偎。
所谓天生一对……这样很好。他想。

他病好了没多久，孜临就病倒下去。他对寒夜里将孜临交出去的祝英台发难，反被荀巨伯他们揶揄是不是自己传染了孜临。可他知道并非如此——她的病来得蹊跷且突然。平日里她身子骨并没有这么弱。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间久久无法散开，直到这预感成了现实。孜临家中来信，说她姐姐病重，急唤她速归。
他脑中百转千回想了无数种阴暗的可能性，譬如是孜临家里晓得了他们二人的事情，想要从中阻挠，特意将她带回去。又想想那个林绍甫……他觉得胸中郁滞难疏。
可无论自己抱着怎样的猜想，他无法阻止她回家。看看自己病重的姐姐，这理由再正当不过。好在至多还有一年并上一冬，他在书院的学程就结束了，可以迎娶她，将她牢牢护在自己身边，再无人可以拆散他们。
一边是雄心壮志的豪愿，一边是佳人和一个温暖的家的期许。他马文才一个都不会放弃。
那夜他苦苦在书院门前候她回来，听她缩在自己怀里坦然地承认她有些怕黑，看她天真无害的笑靥。
他突然止不住占有她的渴望。他怕她一去再也不回来。
她羞怒地推拒他。冲动冷却后，他自己也暗笑自己太心急。他其实没必要，这个人迟早都是他的，或者说，在他心里，她早就已经是他的，早一些晚一些，都没关系。看她那样慌张，怕他把她怎么着的样子，他觉得很有趣。
他终究没有把她给就地正法，最后一次抱着她睡了一夜，然后天大亮，她离开。
如他所料，她被囚在了俞家，再也没能回来。

等待的日子很是焦心。他命人将梁山伯荀巨伯祝英台他们写给孜临的书信统统销毁，只允许自己和她鸿雁传书保持往来。他满意地看她矜持含蓄、可还是止不住流露出对他思念之意的那些词句，志得意满地等着将她娶回家的一天。
期待已久的家，即将由他和他心爱的女子组成，且绝对有别于他曾经那个支离破碎的家，他怎的不渴慕？
有时候半夜醒来，习惯性地摸索枕边人，却摸到一脸惊悚狐疑的荀巨伯，讨个没趣，他忍不住就想将其踢打一顿泄泄愤。
又或者是看见梁祝二人扎了蝴蝶之类的纸鸢，一脸蜜意地放风筝玩耍，他看着就觉得碍眼且嫉妒。闲来无事，就也扎了个鹰隼的纸鸢，想着孜临说过喜欢这个，若是能和他一起放风筝，她一定很欢喜。
他很擅绘丹青，还有许多别的他擅长的事情，那些孜临尚且还不晓得。日后她还有很多机会，好好佩服佩服自己。这样想着，马文才执笔的手都轻柔许多。
前路漫漫，来日方长。他想着，他们还会有很多机会书写他们的从今以后。

春节前后，他终于从她来信中得知那头林家俞家结秦晋之好的计划，赶紧将自己要娶她的事情提前告知父亲。
好在马太守没有怪罪他不全心向学，反而自负地对他夸耀，谁家女子不巴望着攀附他杭州马家的门楣。
他道，那女子是会稽俞家俞孜临——他父亲见过的，在课堂上同师长同窗辩驳的那个俞孜临。
不出他所料，父亲大人震惊了。
然而同他忐忑的不同，父亲并没介意那个女孩儿女扮男装上书院求学的大胆行为——如果这样，他少不得就要跟父亲摊牌，添油加醋胡诌几句那已经是他的人了云云。
他说，再不趁早的，姑娘就是人家的了。
马太守大腿一拍，当机立断就定下日子——元宵节前后，去会稽俞家提亲。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老爹从未有过的开明和慈爱。虽则他多半也是看中俞家在官场上颇有实力，且孜临的祖父曾对他多有提点。他虽不满父亲这般势利，觉得简直玷污了自己对孜临的感情，可又不得不承认现实，这世道下，这份势利和现实，比感情管用。
他不知道的是，他老爹不仅在对待他的感情上开明得很，对待一大把年纪的自己也是毫不亏待——那玉无瑕早就被他纳为姬妾，甚至，他为寻一隅清净之所金屋藏娇，迫害了一户良民。
那良民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被他马大公子冷嘲热讽的谷心莲，并上她可怜的老母亲。

元宵佳节，他们前往会稽。孜临不在家，说是带着幼弟出门游玩了。他恭敬有礼地待人接物，处处显得得体合宜。俞孜临早就隐退修道的父亲看来与世无争，对他也没什么意见，可他明明记得，俞佩衡对他印象颇佳，不知怎么的，对他的来访有些诧异和推拒。
他隐约觉得，虽然俞佩衡挺欣赏他，可他属意的妹夫，还是林家那个小子。他不大明白为什么，可若说先来后到，林绍甫在孜临的生命中早他出现了十几年，这也无可厚非。
他不晓得，的确有个先来后到，可他才是那个先来者，俞孜临在真正认识林绍甫之前，心里已经住了他。
在爱情里，迟了一步，就是迟了永远。
他趁着父亲和俞家老爷叙旧聊天，出门去寻孜临。寻了大半个晚上，才在一个花灯铺子前头看见正歆羡地盯着一盏昙花灯的她，举着空了的钱袋，身旁是一个玲珑可爱的小男孩——想必那就是她弟弟；还有捧了一大堆玩具零嘴儿的九桐——这也不难看出她何以钱袋空空了。
他眼前一亮——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平平常常女儿装扮的孜临。穿的素净，可也不显得寡淡，还是两道英气的眉毛，衬得褐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可是清减了不少，比起在书院他照料下养得好好的模样，看上去瘦得让他心疼。
他一面想着，她果然还是想他想得厉害所以才消瘦了罢，另一边还窃喜，他们合该是命中有缘的，否则老天也不会让他在人群中找到她。
其实你想，若说他们真的有缘，老天何苦让他寻遍了大半个会稽城才寻到她，他应该一出门就碰见她才是。可实际上他们在人群中错过许多次，有好几回，只差一个回眸，他就能看见她。可他没有。而她，甚至都没想过他在今时今日来找她。
他能找到他，这不是缘分。是他们的执念。大概老天爷也不忍心，一遍又一遍，让他们生生相错。

他掏出她七夕时候她为他绣的荷包，买下那盏昙花灯送与她，看她牵着自己和他弟弟，走在无人的小巷里。他不认识这里的路，任她带自己乱走。看看两旁因寒冷而显得有些萧瑟的道，回想起她曾说她家乡大片大片栀子花开的景致。他想那时一定很美，若他陪在她身边，一定会更美。
他嘴角不由得牵起一个笑。她曾说她家乡没什么特别的，他最能看得上的风景，大概就是她了。她那时说得不错。
他疼惜她丧姐的哀伤模样，晓得静默是最好的安慰。他们已经默契如此。
那个叫冉阳的小男孩鼓着嘴巴质疑他这位未来的姐夫，甚至搬出林绍甫来，让他不由得气闷。他想方设法哄着冉阳开心，将他抱起来，又搂着孜临——这场景没来由得让他想到一家三口，不远处花火绽放时点亮整个夜空，衬得这场景温馨美好。
他们的未来一定会温馨美好，他很肯定。就像这样，他和孜临，还有……他们会有很可爱的孩子，他会好好教养他们的孩子，不让孩子吃像他小时候那样的苦头，更不会让孜临受他先妣那样的苦楚心酸。
他们在河岸疯玩，河风颇冷，他也未觉得，只觉得怀里抱着的小男孩淘气可爱，像他的名字，冉阳冉阳……冉冉升起的朝阳。他其实有点羡慕这个小男孩，有长兄长姐爱护，童年干净阳光。
可此时他再回忆起童年，已经不那么酸楚了。因为……他知道，孜临会补给他。统统补给他。

尼山书院出事，一群匪类来袭。他不知对方究竟是何底细，带领大家突围，奇怪的是那群人似乎认得他，招招阴狠，似乎想置他于死地，他费解之余又有些不屑，虽受了些小伤，还是稳当地带领书院赶走了那群盗匪。
他怀疑是政局上的问题。这群人看上去训练有素，不是一般落草为寇的山贼，照他的猜想，极可能是马太守的敌对势力在培养朝堂之外的爪牙。大晋江山风雨飘摇，王谢两家勉力支撑之下，很多暗地里有异心的势力也在滋生——有与北方苻秦勾结的官僚，不过那些尚且不足为患，司马家虽说明面上无所作为，可扮猪吃老虎，暗部棋子灭异心之臣的手腕，还是有的，何况王谢两家还镇着局。然而……朝中文臣把握着泰半权力，武将们不满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若说有人要造反，那……
马文才心一沉，没来由地想起孜临曾没头没脑地说，小心桓温。
其实这些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可着实……是他多虑。因他不晓得那群偷袭书院的山贼，他们的头子名叫苏安。正是当初陷害学子偷银两而被赶下山的苏安，也是心仪谷心莲爱而不得的苏安。
谷心莲同马家有仇，这是马太守金屋藏娇埋下的祸患。
马太守遣人夺谷心莲家屋子，马家走狗刨人家祖坟抛人家尸骨害死人家老娘时候，没想过别的。可偏偏日后殃及的，是自己的儿子。天意弄人，谁晓得呢。

书院遭劫，陈夫子被朝廷迁回原籍，书院被迫提前关门，有些学子被委命提前赴任。山长携家眷就此隐居，大多学子被派去的地方都不是朝廷势力的中枢，而是较为偏僻的地域——天高皇帝远，皇家怎么能浪费这些培养了两年多的人才，自然是要作为身先士卒的棋子镇压已经不太平的小地方。
譬如被委派到鄮县的梁山伯。
荀巨伯要随着他去，和王兰互通了心意。
马文才则被调配为五品武官，是个闲职。一来是暂时的确没有用到他的地方，而来，是他老爹存了份私心，托关系让他暂时不要涉险。
而这些，他并不知道。是以梁山伯去了鄮县，荀巨伯紧随其后，祝英台回祝家庄，书院里大难里头各自飞的情势下，他有些不知所措，迷惑于何去何从。
在家里待了没几天，他拖着负伤的胳膊，跑到会稽去寻孜临。他想看看她是否平安，听说鄮县很不太平，会稽离鄮县不远，也不知形势如何，还有，听说那个荀巨伯居然跑去她家拜访了，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其实这都是借口。俞家何等门庭，怎能镇不住局面，而孜临对他又是何等心意，怎能受荀巨伯左右。他不过是想她了，很想见她而已。
他没想过，孜临已经晓得他的伤势。约莫又是那个藏不住话的荀巨伯。他随她一同回到她闺房，房里香炉里薰烟袅袅，光线柔和朦胧，她含情脉脉看着他，惹得他情动。
他千里迢迢跑来找她，没带一个人，渴望的情绪就此纠缠住他的理智。
他想要她。不管不顾。
锦绣鸾帐，鸳鸯交颈。她被他挑逗地渐渐有些迷离，任他不规矩地动她。他很满意，且没觉得有哪里不对。横竖她才是他的妻，管旁人怎么想。
他看着自己臂弯里香甜睡去的她，轻轻吻着，满心欢喜。
耳鬓厮磨，这个词造得真是好。那一夜过后，他离开，准备赴任。

彼时，俞家一切风平浪静。突然闯来的荀巨伯如同掷入湖心的石子，荡起涟漪。
是年暮春，孜临怀着身孕，连夜逃离俞家。
而他，还在营帐中运筹帷幄，想着此役过后，谋得更高阶的官衔，迎娶她回家。府上种了她喜欢的桃花，她穿上嫁衣，会是最美的新娘。
也许是天不遂人愿，他放出假消息说马家军染了鼠疫，本想的是激梁山伯来救祝英台，可谁知马家军的确被染了鼠疫。
他横下心，决定焚了那些染上病的军士——他绝不容许鼠疫在他马家军中蔓延开来。
但出乎他所料的是，梁山伯闭门不出，研制出了治疗鼠疫的药方，并空投到他军中。马家军上下对梁山伯感恩戴德，再也没有了战斗的士气。
他不由得气闷，不顾全军上下的不情愿，紧逼士兵们攻破城门，梁山伯只得束手就擒。
他还是赢了。
朝廷那头收到消息倒很快，没多久就下令，梁山伯治鼠疫有功，不再追究偷军饷的罪责。
他虽然觉得白忙活一场有些气闷，可也不得不承认，现下这个结局最佳。况且朝廷那头还是嘉奖了他，升了他的品级。
他将祝英台原封不动送回去。那小妮子始终倔强得很，被他软禁在营中，还说什么“马文才，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要妄想我会从了你”之类的话。
他听得好笑，未曾搭理。送她回去时，方告诉她，他对她一点都不感兴趣。
整顿了一番，他率领马家军回杭州，再回会稽，是为了接孜临。
可是到了俞家，他们说，她死了。

他行尸走肉一般离开，眼前全是孜临的一颦一笑。明明……明明两三个月前，她还好好的，俏皮地对他道，等着他来迎娶她回家。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将他们分离的，是死亡。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在会稽城里，他遇到林绍甫。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那个文弱的书生悲悯地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倍感痛苦。
林绍甫小心翼翼地将孜临让给他，送到他手上，却被他摔碎了。
“她死了，我怎么还能独活。”
他只是木然地低声呢喃这一句话。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涌上心头——她得知他悔婚的时候，究竟作何感想？她弥留之际，会怎么想他？
她是会怨他恨他，还是觉得，自己终究敌不过一个祝英台？
她的伤情那么烈，竟足以燃烧殆尽自己的生命。
初遇没多久，他不知她是女儿身，一拳重伤了她，还曾将她踢下榻，用藤球误伤过她。因为他的一句讽刺，她和祝英台一起出门找王卓然，随后因为去找任性出走的祝英台，跌落悬崖——而她那时以为，他心仪祝英台，去找祝英台，全是为了他。她还曾为找躲在橱柜中的他崴伤过脚，挨过巴掌。为了留在书院里陪他，不惜烫伤自己……
往事一幕幕映现在脑海中，他忘却他们缱绻的时刻，满心满眼记得的，都是自己曾给她带来过的伤害。
她总是小心翼翼，觉得自己是从祝英台手上将他抢过来的。她一直都怕失去他。
他死也没想过，自己竟然真的用祝英台，彻底毁了她。

眼前满目悲悯的林绍甫，叹息着劝慰他。他听不进去哪怕一个字，只偏执地呢喃着。
“倘若孜临还活着呢？你这样失魂落魄，恐怕她见了你也会瞧不起你，你不必……”
他突然捕捉到林绍甫这句话，抬眼盯着他，眼神倏忽焕发出光彩。
“你是说，她还活着？”
“我，我不知道……”
林绍甫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可这已经足以让他拾起希望。哪怕渺小。
他拎着林绍甫的领子问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可他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只说，让他去姑苏或是金陵寻找。
他真的去了。
他同她之间，没有缘分，他总是不信。直至此刻他也不信。他总以为自己只要用心找了，就一定能够找到她。如同元宵那晚一样。
可这天大地大，哪里像区区一个会稽城一样好找。
后来，不计前嫌的梁山伯前来找过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有关他和孜临的消息。
那个他心目中的伪君子，劝他说别找了，既然俞家人都那样说了，孜临怎么可能还在人世。林绍甫说那些话，不过是怕他寻短见。梁山伯还说什么，不要辜负绍甫兄一片苦心，那些误会都过去了，他要做的应该是重新活下去，这样孜临在天之灵才能安慰。
他看着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梁山伯，想想梁祝二人的美满，有那么一瞬间，听着梁山伯念念叨叨念念叨叨的话，忽然很想杀了他。
他想起哪里不对劲，质问梁山伯，究竟是谁告诉俞家，他马文才要悔婚娶祝英台的。
梁山伯一脸坚毅地说，他不知道。

他自然不会相信。若他真的不知道，绝不会是这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他放下梁山伯，派人去找谷心莲同那伙山贼，谁知得到的消息是，半个月前，那伙四处流窜的山贼被上虞官府剿灭，苏安逃窜了，谷心莲就关在牢中。
再次看见那个令他厌恶和痛恨的女人，她已经遍体鳞伤，可眼神还像野兽一般凶恶。脸上被划伤许多道，原本也可称是清丽的容貌已经破了相。这世道里的监狱不是什么干净地方，见她衣衫褴褛的样子，不难想象这女人究竟怎样被蹂躏侮辱过。
他没觉着同情怜悯，只觉得恶心。
她活该。
也许是被折磨太甚，谷心莲已经半疯。念叨着那些曾经瞧不起她或者害过她的人，王卓然王蓝田之流自不必提，连辜负了她的梁山伯也在其列，但令马文才震惊不解的是，她居然口口声声念着马家，还说什么血海深仇。
他只觉得她脑子有毛病，没理这茬，直接质问她关于孜临的事。
他强忍心中闷痛，对她说，孜临死了。
谷心莲疯疯癫癫，闻言忽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就又哭又笑，痴痴道“死了？俞姐姐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
她手握着栏杆闹了一会儿，指甲中的血瘀清晰可见，像失群的兽物。
唯一看得出人性之处，是他提到孜临的死和苏安的流亡时，她眼中闪出的一瞬愧疚。
看她闹了半天，也问不出什么，他觉得不耐烦，同牢头打了声招呼，让她早些解脱早死早投生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他游走于会稽和姑苏、金陵，始终没找到孜临。父亲劝他说，大不了再重新物色一个好女子，结亲不是非他会稽俞家不可。
他反问他，娘死后，他可曾有一日快乐？
马太守默然不语。

整个俞家都视他如同仇敌。梁山伯虽说不信孜临还活着，也动用自己的人力大江南北地寻找，祝英台虽厌恶他至极，可还念着同孜临有些交情，也帮忙寻找。
听说荀巨伯也在找孜临。可他再也没见到过他。他没有细思，继续行尸走肉地找下去。
有时候他会想，孜临如果活着，不会对他避而不见。可她若是真的死了，俞家究竟是怎样安葬她的？又何必拖延这么久，至今对外宣称孜临在病中？所谓声名就真的这么重要？
倘若，她的确已经被偷偷埋葬了呢？她曾说过她怕黑，没有他陪伴，暗无天日的地下，她怎么能安眠呢？
他甚至想过潜进俞家搜上一搜，可有一回，刚上墙头往里探，就看见九桐坐在孜临闺房中哭泣。
她真的不在那里。

他无比地痛恨当日朝廷派遣他去捉拿梁山伯，痛恨鄮县的县令偏偏是梁山伯，痛恨祝英台自作主张跑出来被苏安他们捉到，痛恨自己信了谷心莲用了那出计。可偏偏，痛极的时候，这恨也很无力。
近来，朝堂太平，他和孜临都曾预测过的动荡时局，竟然渐渐平定。他一介武官，没什么事情可做，行尸走肉地游走在天地间，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觉得很累。
不知不觉走到当初寻人的桃源附近。山峦连绵，苍翠蓊郁——正是孜临夸赞过的好风景。她曾说想和他一起看看风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和他一起看风景。
他忽然就有些恍惚，跌了下去。耳畔是飒飒的风声，他想啊，孜临，我来陪你看风景。
再次醒来时，身上处处都是伤，可却并没觉得哪里有多痛。腿可能毛病不小，因为觉得走不了了，可这些，他都不在乎了。
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这个看上去无比熟悉的庭院中。正如当初下山崖寻孜临，她就在这里，等着他带他回去。
他呆呆坐了许久，以为马上就会出现一个自以为是的老头。搞不好又是陶渊明救了他，他觉得自己该提出一点情绪来愤怒鄙夷，可却没有一点力气。
他只觉得，很没有意思。活着成了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也许最痛苦的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拥有过，却被自己亲手毁灭了。
他辜负了她，所以，她不要他了。用最决绝的方式。从此以后，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一个俞孜临。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倾心爱他的人了。他无望地想。

可直到天黑，都没看见那个陶渊明。反而有一个看上去瘦弱得可怜的贫寒女子，戴着古怪的面具，盛了一碗鱼汤给他。
他本能地厌弃这样一个贱民，可不知怎么的，觉着那个瘦弱然而坚毅的身影，看上去很让人怜悯。
他在这里耽搁了一些日子，本想离开，或者，买下这山谷——这是他和她曾经待过的地方。可那自称家在这里的女子，带着鼻音，沙哑地说他若是强要了这地方，她就无处栖身。
他没有坚持。反正，孜临不在了，空留这隅地方，也没多大意义。
那女子冷声说，他可以去别的地方死。
他点点头。是了，也许他应该去死，说不定黄泉路上，还能追到她，向她解释解释。她一向很信任他，一定会原谅他。他要告诉她，那些都是误会，他不会不要她的，永远不会不要她的。
他留意到那个可怜的贱民女子是个孕妇，她说，孩子的父亲不要她，也不要那个孩子了，因她被火烧伤了脸，毁了容。
一瞬间怜悯的情愫涌上来，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想起了逝去的母亲，还是想起了他和孜临。
他无意识地讲起他们的故事，没留意到身旁那个女子面具下愈来愈悲哀的神色。
直到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轻声问，猜她打算给腹中那个孩子取什么名字。
他有些不耐烦，觉得贱民就是贱民，莫名其妙，没好气地鄙夷她取的那个名字。听起来，她大概说的是亿财——果然穷人志短么。亿万家财，呵，即便坐拥亿万家财又能如何。
他从前也以为，没有钱和武力解决不了的事情。孜临却教会他，其实有的，那就是感情。
那个女子哑着嗓子，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对他说——
“回忆的忆，马文才的才。”
他不能置信地看着她摘下面具。那不是什么被火烧伤的脸，是他日思夜想、午夜梦回惊醒时都难以忘却的容颜。
是她，是孜临——可却是消瘦到他甚至差点不敢相认的孜临。
她面上泪痕化作刀镞狠狠剜在他心上，他顾不得脚上伤痛上前拥抱她，只觉得眼前都是梦境。
可，哪怕就是梦境，他也无比珍惜。就算在梦里，能和她相见，也是他奢望的恩赐。
他牢牢抱住她，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下一秒她就要烟消云散化成灰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点一点恢复理智，清醒过后是狂喜和心痛两种极端的情绪。她真的没有死，她在这里——而且，此刻他拥抱着的不仅仅是她一个而已，还有他们的骨肉，就在她腹中被她小心翼翼呵护着——可她消瘦憔悴如厮，他难以抑制地心中绞痛。
她吃了这样多的苦。
“我想啊，就算……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啊……我要把她生下来啊……所以我就不能待在俞家了……你不要说我任性，都怪你……明明都怪你……”
她搂着他，声音沙哑哽咽，泪珠砸在他肩膀上，絮絮述说她这一路的心情，每个字都像小刀子一般在他心上割着。
她的懂事让她怜惜——都到了这种地步，她怎么还会觉得，自己会怪她任性？
这世上最美好的字眼，不是什么耳鬓厮磨，也不是什么天长地久。
是虚惊一场。
他们从前的确没有缘分，可五次三番的劫难，硬生生在命格中刻上与彼此相关的牵绊，再也无法割裂。
幸好他们都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