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个故事结束了。”夏苍颜低眉垂眸，话语中藏了几分叹息的意味，“也就是这样了。”
女教师蹙起了眉头，几分好奇几分不解地问道：“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开放性的啊？也就是说女孩和她恋人最终都这样不明不白地因祸而亡？”
“并不是……吧。”
“那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啊？”女教师耐下性子来，缓缓说道。“是要说明最后这对不顾反对而两情相悦的情侣在命运的驱使下因祸而亡？还是想说那个女孩最后在她的恋人最后的庇护下活了下来回归日常？说实话，我觉得这个结局是不完整的，挺扯啊就……”
“不是这样的啊！”夏苍颜拍桌而起，失控地高呼出来。却在叫出声后的那一刻起夏苍颜就冷静了下来，看了看周遭，虽然咖啡厅里空旷而安静，但是由于自己的声音是有意识地控制了音量，也并未有几个人注意到了自己。
在得知了这样一个情况的夏苍颜松了口气，平和地坐下来，继续说道：“若是说这个故事不完整的话，其实它还有一个附加结局。”
这样听来，女教师挑了挑眉，问道：“继续吧？”
这时的夏苍颜显得有些踌躇，沉吟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动静，实在是让女教师有些不耐地出了声儿她才慢吞吞地说：“比起刚才那个不完整的结局，其实那个附加结局并不算一回事儿。”
“主要就是，对于女孩来说，太过于残忍了吧。”
　

在她的这个世界里，昏沉沉的黑暗向她铺天盖地地压过来。而身下是无尽的深渊，无止无尽地坠落下去，望不到头。
夏苍颜觉得自己的整个意识都变得混沌不清。从前的旧忆突然从脑海深处被翻起，幕幕在眼前回放着，但却又模糊得看不真切，埋在时光中的那些生活的轮廓被再次忆起但又无情地蒙上了灰。
而又在忽然之间，眼前的画面突然明朗，而出现在画面中的是她的恋人的面容——易涵渊面容上最美好的笑容。
顷刻间的冰山融化不知是暖了谁的心，而也就是这个片刻才诱发了后来夏苍颜无可抑制的、全身心的迷恋吧。
学生会内。
敲门而入的夏苍颜首先是看到了坐在一张大的集体办公桌，接着便是看见了一个坐在桌前认真看着资料的女生。从窗外斜射进的些许阳光洒落到了她的发间与肩背上，看着并不刺眼反而生出了一种清亮的透明感。引得夏苍颜目不斜射。
半响过后，是那个女生先发现了手足无措的夏苍颜，试图用温和的声音问道：“找谁？有什么事吗？”
“啊……你好！是这样的。我是来交高一学生资料的，请问易学长在吗？”夏苍颜有几分尴尬几分轻松地问道。
那个女生将身子转过来，看向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就是。”听后，夏苍颜连忙递过去，却在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从后面传来的女声叫住。
夏苍颜回身，眨了几下眼，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你是高一的学妹吧？我是高二的易涵渊，能不能麻烦把这些资料交给高一办公处的郑老师呢？”面容沉静的易涵渊对着面前这个有些小惶然的学妹这样说道。
啊呀——易学长真是一个漂亮的美人呢……夏苍颜略微愣了会儿神，才尴尬地频频点头应下，但又觉得这样不够礼貌，有些勉勉强强地填了几句自我介绍“学、学长你好！我是高一三班的新生夏苍颜。初来乍到，请多指教！”
“嗯，谢谢你了”易涵渊颔首点了几次头，转回身去继续工作。
后来，夏苍颜“无意”向朋友打探这位漂亮的学长，得到的评价差不多都一致：人漂亮，成绩好，性格好，虽然不清楚家世但穿得也体面。一个非常优秀学生，喜欢她的人数更是不胜数。老师家长眼中的榜样，同学眼中的发光点——
但也不是夏苍颜没有见过更优秀的人儿，只能怪那珍藏记忆里她在阳光下微笑的那一幕在作祟，以至于今后即使是那段被命名为“没有涵渊的生活”的日子里，那也是她最为宝贵的记忆。
她在颤抖。
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醒来”，酥麻的感觉从四肢百骸直冲头顶，心脏而又突然钻心地疼痛，痛在深处。
倏忽间，记忆的浮光掠影紧握不住，被打乱的思绪千缠百绕到一块儿。
而又在刹那——无穷无尽的深渊深处突然出现一束白光，缓缓地照亮了整个世界——
　

“醒来后的女孩发现自己进了医院，住的还是单人间的病房。
“在医师给她检查的时候，她忍不住询问有没有和她一起进医院的同龄女孩，医师听后，反应倒是奇怪得让女孩内心不由得发怵。
“那位医师一脸无奈地反问道：‘又在做梦吗？’，女孩诧异地看向医师，不明所以。而在不久后的对话中，女孩才恍然得知，自己并没有出车祸，也并没有一个女孩和自己同时被送到医院。
“以及……自己的身份。——她不是那个有着幸福家庭的孩子，不是那个整日无忧无虑、天真开朗的孩子，她没有同学的关心与老师的欣赏，她没有幻想未来的资格，她甚至再也不会有她所爱的那个人的一切信息。
“她只是困于令人窒息的平庸生活的桎梏中挣脱不开枷锁与残酷现实的一俗人。”话语中的苍白字眼不仅困惑了女教师，同时也击中了描述者自己。
夏苍颜笑得难以呼吸。
在她那早已遗失了本真的眼眸深处中只有被层层封锁、凝为寒冰的记忆仍然真实地存在，而也正是这种说不上怀念或是悔恨的记忆一直牵动着她如今的生活乃至今后的生活。
“……一直都没有，作为女孩所爱慕着的那个学长的存在。而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可怜可悲的妄想症患者。
“她所自定义的那些幸福，也不过是美好而虚幻的海市蜃楼。得不到的拥有不了，一渴望顷刻便会破碎，太脆弱。
“她沉溺其中，享受其中，也注定在其中自取灭亡。”
　

被一阵强烈的白炽光照亮了整个世界的夏苍颜，不自觉地紧闭上了双眼。
待到再次睁开眼早已日上三竿，被玻璃隔绝了大部分热量的阳光照到脸上，柔柔的、暖暖的，舒服极了。
夏苍颜一时间忘乎所以，尽情品尝这舒适的滋味。或许是还没从恍惚的梦魇中缓过神来。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夏苍颜终于是看清了这周遭的景象——充斥眼底的白色中自己身上的蓝白色患者服倒是显得唐突。
墙面上的一幅挂画首先吸引了夏苍颜的目光，她有些好奇地将视线投到画面上——一只白皙到能看见那皮下青筋的手，看来像是女子的手，而在那指甲上浅蓝色的蔻丹就如同是矢车菊的花瓣，十分好看。也正是画面上的这只看似如柔荑般的手将一株妖艳的不知名的花朵枝干折断。从手掌到手肘旁是一个女孩平坦的小腹和飞扬起的裙摆，隐约还能看到几缕垂在腰间的发梢。
分明是辣手摧花的举动，却美得令人心颤。
夏苍颜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从病床上坐起身来，仔细地打量着这副画面。虽然是它色彩鲜艳明亮、完成度极高，但是却画出了这样一个说不出味道的场景，着实让人感到矛盾。
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夏苍颜带着几分说不出味道的不安移过投在那幅画上的视线。踏在病房内柔软的毛毯上，只觉得那毛蹭过脚掌心的触感惹得她痒痒却又舒服极了，却不知她刚一打开病房中通向室外的门就感受到了那不断沁入身体的凉气与寒意。
之前分明就是炎夏，而如今身体对外界的感受到的分明是寒冬才有的气息。
冰凉的地板上些许的沙砾在夏苍颜冻得通红的脚掌上摩挲着，这种感觉虽说算不上难受但也无从让她忽视。
长廊上没有一个路人，直到穿过了所有病房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夏苍颜才停了下来。
——一路的病房里都没有人，楼梯的安全出口处却关上了通向楼下的门。这个空空荡荡的楼层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抬头看见了高吊在天花板上的大牌子，上面还印着“重症监护区”五个大字。
少女的心思或许已经并不迷惘了，她明确地了解她想要什么。在清楚地感受到了瞬间失去一切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已经存不下其他的念想。
要是说先前的夏苍颜左右摇摆在生活世界的节奏中和对虚幻幸福的憧憬中，那如今的夏苍颜可以说是已经找到了对自己来说最关键平衡点的方向——
她想要和父母安心地生活在一起，也想要和自己向往已久的恋人在一起，她同时希望自己所珍重的每一个人都能得到幸福。
她太过贪婪。但迫使人又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人之本性。
谁都知道，想让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是必定要付出巨大的牺牲。夏苍颜从做了这个决定起，就知道自己坚定下来今后的生活，是必定要承受苦难与压力的。
这样想着，她突然看向了不远处安全出口那里紧闭着的大门。
　

终于出现的人影给夏苍颜原本苍白的世界里终于填了份色彩。
一位医护人员手里提着两大瓶营养液和一大袋医护用品从安全出口的门后走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走廊尽头呆呆地望向自己的夏苍颜。
护士小姐的反应很快，几个大步跨过来就直接嘘寒问暖起来，而那其中又杂了几句：“你刚醒怎么救乱跑啊”“这次你昏迷了好几个星期真让人担心”“快回病房去检查一下身体看看有没有异常”等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进来，听得夏苍颜是一阵云里雾里。
被半强迫地推进了刚醒来的那间病房里，护士小姐熟络地调配起放在一旁一个不显眼的桌子上的医用工具。正要回过头来替夏苍颜好好检查检查身体情况，却又见她呆站在原地不动，只好连哄带呵地让她好好躺在病床上体检。
几套繁琐的程序下来，护士小姐总算是做好了记录，夏苍颜也坐起了身，舒展着略微僵硬的肢体。
终于静下来的夏苍颜正好意识到这是询问车祸情况的好机会，沉吟片刻，也不知道如何引出话题，她也就干脆毫不拐弯抹角地向忙忙碌碌的护士小姐询问起来——
……耳边响起的声音震颤着她的耳膜，却又令人措不可防地侵入大脑。
“嘶嘶——嘶嘶——”
她恍惚间还看见护士小姐平静的脸庞，眉宇间的诧异，以及不断闭合的唇形。却单单没有听见她发出的那些所应该被听见的声音。
“嘶嘶——嘶嘶——”
一阵阵响彻耳畔的耳鸣声如同尖利的针头恶狠狠地扎在她的大脑里，一直停驻在脑袋里直闹人心。
“嘶嘶——嘶嘶——”
那种声音就像是信号不足的收音机里的杂音，激起人心中的烦躁因子，隔断人的思绪，只得任其抑扬顿挫。
她想掐断这恼人的声响——却奈何全身上下都抬不起力气来，只能整个人瘫坐着，动弹不得。
——呐，夏苍颜啊，听见了吗？——那种心律不断震颤着的声音啊。——从左胸膛发出的缓慢而又沉稳的跳动。——“砰砰——砰砰——砰砰”
夏苍颜低下的脸庞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湿润，模糊了的视线看不清那豆大的泪珠砸落在被单上泛起的淡蓝色的水痕。同样也看不清你我。
“……是这样的吗？”安静地哭泣着的少女发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病房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的身影，“到头来，还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一边努力地克制自己的眼泪，一边剧烈而又大口地呼吸空气。夏苍颜觉得自己难过得就要窒息，无法抑制的泪水似乎是要倾尽了她全身的水分。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人，又何谈拥有呢？”根本不存在的幸福，又如何感同身受呢？
凡此种种。
　

静坐了好半天女教师才晃晃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茶杯，抬起眼来直讳地看着夏苍颜，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思虑，“要是说说我的想法，也未必不可。倒是你应该不大爱听。”
“没事。”夏苍颜虚弱地笑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我觉得，在那之后那个女孩依旧陷入的无止境的幻想应当只是对从前恋人的执念吧。”她又反复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言辞，才继续说下去，“既然女孩在苏醒之前都是没有对过去存在精神病院里的记忆，那么也就证明她只对自己存在幻想中的世界里抱有感情。这样一来，在她心里所认同所渴望的生活就会始终停驻在她的脑海里，让她陷入了一段段幻想，以求那种幸福的世界，却在潜意识里不断地提醒这种‘幸福’并不存在。”
“……实际上，这也就是逃避现实、不愿意面对困顿而自欺欺人罢了。”女教师沉静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却没有发现对面的人儿紧抿着唇带着几分苦大仇深的悲哀神色。
待到两人的咖啡杯都见底时，红日已渐入地平线之下。而天空挑染开的大片殷虹就是城里最好的染色坊也不及半分，艳得染红了夏苍颜暴露在阳光下的半边侧脸。
“那么，小夏。之前你所说的无处可回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这样的，”夏苍颜带着有些羞赧的神色，说道，“我之前之所以那样说只是因为想要在走之前再好好地坐下来和老师聊聊天呢，以后这样的机会还不一定会不会有呢。”
听闻，女教师笑着叹了口气，说着：“你这孩子瞎担心这些做什么，以后的同学聚会又不是再也不能见了。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嗯，我明白了呢。蒙承老师的开导，打扰了你这么长的时间，不胜感激涕零。”夏苍颜释然地颔首笑道。
　

好一番玩笑话之后，女教师看着渐暗下的天空准备拿好随身物品离开，而另一旁的夏苍颜感谢后表示想再待一会儿。女教师笑了笑，道了别，“小夏再见。”
“老师再见。”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通向外界的玻璃大门前后摇晃了几个来回，又自动合闭了起来。旖旎细碎的阳光散落到她的发间与衣领上，却怎样都照不暖她的心窝。
夏苍颜把身体向后靠，整个依附在椅背上，静静地阖上了眼。
这时的她突然想起了易涵渊……那个让她痴迷了这么多年渐渐淡出她视线的女孩。然而现在想起来，记忆中面容已经变得模糊了起来。
突然想到她，想到了她指尖触碰到皮肤时给人带来颤栗的温度，想到了她发笑时唇线弯曲着的优美的弧度，想到了她动情时眼中满溢着的柔情万种，想到了她的发丝垂落在自己胸前时从胸膛那块地方不停悸动着的、呼之欲出的感情。
她已经努力地去做到最好，但是现实中真正的片段却在你残有希望的时刻狠狠地击碎你的臆想。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清晰的女声一如从前回荡在耳旁，恍惚之中，昨日的温情似乎还在眼前。
夏苍颜疲惫地闭上了眼，感受着身体上的热度一点一点地消散在空气中，幽幽地轻叹了一声。半响，她睁开眼睛抬头望望挂在墙壁上的时钟，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随即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扫了眼桌子上的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有留下。
以前或是现在，都是这样。那些枷锁与牢笼都困不住的东西，触之不及却又扎根在心底，根深蒂固。每一次植根的深入都痛得要命，却始终呛不出泪水。
夏苍颜推开厚重的玻璃大门，在后方服务生的“欢迎下次光临”的客套话下落荒而逃。
她大步走在大街上，穿过纵横交错的声声色色，踏上驶向故土的列车，样子着实有些恍惚。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到了站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熬了一夜，眼下淡青色的眼圈似乎验证了她此前的疲倦。
小镇的天空比起城市里明朗了许多，宽阔的街道口来来往往的行人显得稀稀落落，并不多。马路上的清洁工扫扫停停，惬意得很。
而这时的夏苍颜无暇关注这些也无暇享受明媚阳光。她只是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漫无目的地漂泊了太久，以至于双眼模糊了处于她面前真真切切的光影，失了方向。
拐进了一条逼仄的胡同巷子后，才发现原本来来往往的小路上尽是大片绿油油的青苔，遍布整个小世界。
从前这里的住户就不少，这几年里年轻人出去的多了，老人出去的反而就少，一个个待在家里就靠那点想望支撑着过下去。而又大概是这几年，这里的老人一个个都走了，昔日热闹的胡同不知不觉就没了生气。
来到祖辈的屋子前，夏苍颜有些愣神地看着满是灰尘的大门，几次伸出手去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原本回来是想要推开大门给里面离别多年的老人一个惊喜，如今却发觉那颗被时光磨平了棱角的心牵扯住的不仅仅是自己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我……”大门上的灰尘扑楞扑楞地掉落了一地，就连同她的身体。
倏忽之间，她的意识就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无边无际的轮回。
曾经开过的那些花，它们落入泥土后便不再芬芳；曾经一同走过的路，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的脚印；曾经许诺过的誓言，不知忤逆了多少回仍没有兑现。
然而，在黑暗中突然溅起的泪花泛起了一圈圈涟漪，但不过多久又没了动静。至此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