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前龙井新茶刚刚上市，我随着一行茶叶商人南下收茶，后来于西湖边，捡到一条白绢。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
那时我在湖边逐步，天气晴好，西子清雅，人面清秀。远处的一声“扑通”，画舫里有人落了水，耳边莺声燕语，江南女子笑地好不温婉得意。“可不，刚刚那个书生必然是看你看直了眼，才扑通……一声。”拉长的语调调笑着身边的姐妹，左顾右盼间，额前明黄，花娇生艳。

沿着湖边飘下来一条白绢，堪堪挂了树枝停在我脚边。拾了摊开，方才认出，是西湖边上，失传了几百年的织锦。沾了些水迹，字迹浸润、晕开片片墨痕。约莫写地时间久了字迹也旧了，陈年的字迹反倒看得清些，前头的几个字尚可分辨：“赠与华尘。”
虽然大抵已经有五百年，没有人这么叫过这个名字了。但，华尘是我的字。其实我连名字都少有人知道，认识的人更少，独身向来有独身的风流，认识地人多，平添是非。绢上工笔的杜鹃，隔着枝头啾啾地对叫，传神的很。
是刚刚几名女子留的，抑或是画舫上看痴了落下水的书生？
我叠了湿漉的绢布握在手中，向着人多的方向转身离去。不管这是谁的东西，与我有关的事，有关的人，还是不必留在尘世为好。

二：
抚琴沉默良久，隔着朦胧一层红纱，里面佳人的身影隐隐约约。
“萧乐师的洞箫，吹得果然动听。”
我浅笑，“琴箫相合，若不是碧云姑娘的琴声好，箫声再好也是枉然。”
“可是乐师的萧声，为何有那么多悲音？我大唐已然太平盛世，并无任何外忧内患，更不曾致使任何颠沛流离，”一身红衣的碧云顿了一下，起身，在纱帐前跪下，姿态袅娜，“碧云不明白。萧先生有何忧、又何解？”
“你道是萧音悲，却不知琴声更悲。世事无常，此为因，国命多舛，此为果。若是要悲，便也不该是为了国命。”

“人命再贵，比之国家，不过沧海一粟，如同草芥。就如同碧云，屈居这怡红院之中，纵然凭头牌睥睨众人，终究也不过是万千世界一隅。”
我拿着萧轻敲手心，击打着拍子，刚刚结束的曲子是有名的知音曲，直至此刻，依然余音绕耳。“你知道便好，人命比之国家，不过沧海一粟而而，又何必为了一个人唏嘘长叹。不过是徒增困扰而已。”
“碧云明白这其中道理，更是清楚，他此次一去，若非战死沙场，日后必将大有前途。虽然明白不该为了儿女情长而这般踯躅，只是……”
“你是伶人，不是乡村野姑，更不是宦家女子。”我打断她。
佳人沉默了许久，抬手，隔着纱帐作揖。 “碧云谢先生指教。”

三：
大唐的太平盛世终于走向了个头，敌人不是草原上的莽子，而变成一群处心积虑的恶狼。我抵达洛阳时，听到的就是这些流言。
说是什么红颜祸水，什么贵妃内应，要什么有什么，赶得上京城茶馆子里说书的先生。
我曾在约莫十年前见过她一面，彼时还未嫁入寿王王府，未出阁的女子，年少风华，弹得一手好琴。常有人说红颜祸水，我看不然，尘世若无贪嗔痴，容颜再美，又如何成祸？
不过是贪欲作祟。

算了，人生难得一知己，看在碧云的份上，既然我是长生不死之身，便替他多挨两刀，也是无妨。只是碧云欠我的人情，恐怕是还不了了。
我挡开左右的刀枪向他靠去，在他面前拱手。“将军，徐华同请求退兵! ”
封将军在马上看了我一眼，我侧身挥出长枪，挡退一个冲上前来的敌兵。
他的目光在远处的战局中扫视了一圈，“众士兵听令，死守住城门，如果有人敢擅自退兵，斩！”

那一声斩说的惊心动魄，但我只觉得可笑，“将军，胜负兵家常事，洛阳一战如果全军覆没，长安岂不无望？请将军退兵，吾辈为将军断后。”
话音落时他的眉头紧锁，我身后，敌军一员将领正策马疾驰而来，杀意充溢，气贯如虹，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他又是久久没有言语，贪恋似地回头忘了眼城门。夕阳西落，余晖中，洛阳两字灿灿生辉。战场不需要优柔寡断的将军，他转头的一刹那，已满是决绝。“传令下去，鸣金、收兵！”
我微笑，转身替他迎敌，长枪横在胸前，迎着来势汹汹的战马。这个人情，碧云可算是欠下了。

枣红大马在我面前剧烈嘶鸣，拽着缰绳的手突兀地勒住马。我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敌将陌生的面孔，一瞬间，那双瞳孔里变过千百种情绪。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样，先前的杀意尽数消退，开口时竟微微有些发抖。
“华尘、你是华尘？”
我还未来得及回应，下一刻，他手中的刀已经擦着我的发梢飞了出去，直直贯穿我身后偷袭的敌军。接着他伸手想把我拉上马，我挥出长枪躲开，远远地抱拳。“徐华同谢将军救命之恩，此世无以为报，来世定当结草衔环。”说完，转身追上封将军入城的队伍。
恕华尘不闻旧事，不见旧人。这是我未出口的话。
洛阳余晖残存，封将军已经弃城而去。我悄然离开队伍，牵了一匹棕黄的马，向大漠驶去。
之后几个月，听闻唐明皇怒其弃城，斩之。

未完待续

点赞！没想到压轴的在这里！

王爷的亲信当天晚上来监狱探监，要所有人露出右手手臂给他看，说是寻人。到我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我的手臂上纹有一串奇异的符号，似字非字，似画非画，我已经记不得那是什么意思了，只知每次纹的时候都极痛。
我活很久的代价就是遗忘，不过时间淡出的记忆的方式太过温柔，甚至难以觉察。可是真正回想起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然忘却。记忆从声音、画面、和气味中一点点消失，直到只剩下朦胧的感觉，不会因为这份记忆或人的重要性，而多留下任何一点影子。

所以每五十年就是一个节点，忘记一次，便纹上一个符文，至今已有不下十个。
“你可是陆长尘，陆公子？”他问。
我默然。
被亲信带去沐浴更衣，离开牢狱时，我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说了一句：“听说王爷喜欢男色。”

房间里焚着上好的沉香，我被管家引到一道纱帘前。我盘腿坐下后，纱帘后的人伸出一只，撩开帘子。那只手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人却并没有常见富态，握住帘子时指尖竟然捏地发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然而终究没有勇气拉开——不知道为何，我竟然从他身上看到了别的影子。

如同几十年前的那个策马的将军，或者西湖边落入水中的书生，连同更遥远的、模糊不清的记忆，在这一瞬间，统统叠加到他的身上。
是……谁呢？我有一瞬间的好奇。
不，就算已经忘记原因，避开旧人旧事已经成为本能，连这一点都忘了，我大概，又要去纹一个符号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