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岑。】

咬着下唇再一次站在两年前湖畔的巨石旁，脚边躺着出征前元帅亲手赠给自己的长枪，我以为两年的时间，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以面对沙场上战友的鲜血敌人的头颅，手慢慢握成拳，猛地砸在身边的巨石上，原来原来，我还是似当年一般懦弱无能，我还是似当年一样惧怕死亡，我仍是像当年一样，可以不顾与自己出生入死战友的死活，独自逃命苟且偷生。一拳又一拳地砸在巨石上，巨石凹凸不平的表面很快就磨破了自己的手，血渍点点涂抹在暗灰色的巨石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克服不了这种恐惧，为什么我总是如此懦弱无能，为什么分明我不愿不想做逃兵，可是最终还是临阵逃脱了，为什么！我恨我自己，从未像如今一样恨自己，恨自己克服不了恐惧，摆脱不了当年的回忆，恨自己竟然可以抛弃战友苟且偷生！我对不起战友的信任，对不起元帅的教导，更对不起黄泉之下的宫珏！将身上的战甲脱下，掷在地上，我，不配穿着这身战袍，不配站在铁骑营中，更不配说自己是铁骑的一员！

【李玉。】
【砺锐营中铁甲映残霞如血，正是校场练兵之时，巨鼓擂军势浩荡，震天呼喝之声直破云霄，黄沙滚处残阳更显天地壮阔无边。挺背踏步，匆行校场，低目拧眉，身后侍卫小跑紧跟禀上详情，愈听神色愈冷肃，至校场外，抬臂止住，冷声】本帅知道了，传令，命胡将军接替邵岑暂守大营。【牵马翻身而上，赫然扯缰，前蹄奔扬，黄土荡荡，马儿一声低嘶疾奔而出，不出一刻便至后山湖畔，厉目扫视，攫住巨石旁身影，面色已是铁青。扔了缰绳，沉步威威直奔其而去，鼻孔间冷哼一声，高声道】这石头莫非是金人不成？【直逼人侧，铁臂猛地攫住人衣领去往上提，眯目冷道】好样的，邵岑！

【邵岑。】
望着面前的男人羞愧难当悔恨无比，他应该很失望，常言道，名师出高徒，他是名师，三军统帅万将之首，我却不是高徒，他的皮毛都不曾学到，或者其实我也算另一种高徒？临阵逃脱哪怕他没教过，我亦能用得得心应手顺溜无比。扯唇笑了起来，元帅，你不曾想到亲手教导两年的徒弟最后只会逃跑吧？我也没想到，我也很失望，但更多的是恶心，恶心元帅你面前的少年自私懦弱，恶心你面前的少年只会信口开河，恶心你面前的少年从没学会过什么是责任。目光平静无澜如一潭死水，面上却是仿若无事发生的淡淡笑意，元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你就当从未收过我这徒弟，且由我自生自灭吧。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辜负了你的教导。
：元帅，为何如此愤怒？

【李玉。】
【见人云淡风轻，攫住衣领的手指收紧，厉目低下，锋锐视线从其面上缓至脚下长枪。脑海中窜过的竟是往日他上进刻苦、日夜练枪之姿，校场之上驰如奔雷，眼神坚毅，绝非此刻之态！终究难敌心魔？皱眉收气，铁臂一甩将人推开，退了半步，盯住长枪，叱道】捡起来！【撇出视线扫向后山叠峰，残霞血红衬得山崖似耸入苍穹，茫茫天色渐暗下，又转首盯他一眼，目含威压，沉声却平和许多，又似一丝疲惫】邵岑，跟我来...【说罢也不等他，踏步往前，过密林，沿山道跋上。魁影落入狭窄山路，衬一身铁甲凛凛，渐攀山峰，融无边红霞如血之中，盔甲映晖，更具锋芒。倨背拧眉，步伐沉稳却极快，也并不去看邵岑有未跟上。】

【邵岑。】
俯身，指尖碰到战甲的一瞬，寒意侵袭肆虐身心，回忆如洪吞噬自己，恍然间又一次回到当年。身体僵了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复睁眼平静地拾起战甲长枪，手中的长枪沉甸甸的，前所未有的沉重。抬手低头，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枪，眼底的神情汹涌，悔恨羞愧悲哀自厌，到最后，皆化为一抹淡淡的笑意浮在面上，眼中已是一片死寂。抬步跟在元帅身后，望着他伟岸的背影，一如当年初次相遇时一般，灿若朝阳。只不过，那时他如平和的大海海纳百川，毫不介怀自己所作所为，收自己为徒，而如今，他像暗涛汹涌的大海，压制着他的怒火，掩盖着他的失望。我邵岑三生有幸才得以拜其为师，可惜我不争气，学不到他的皮毛，反而做出如此为人所不齿的事情。沉默地加快了步伐，紧随其后，我倒宁愿他将情绪发泄出来，为我劳心伤神着实不值。

【李玉。】
【不出须臾便已至山顶，此山虽不如泰岳巍峨参云、擎天壮阔，然视野开阔、俯瞰湖林，远处晚霞满天，一轮落日缓坠，自也不少登绝顶之豪、凌苍山之志！走至山崖边上，双足临深渊，负手长立，不由长吐心中闷气，目映落日壮景，铁甲晖晖，落影魁魁，沉声道】你可知镇守西北的孤城将军？他驻守塞外十几年，连海都没见过！但上个月我召他回逐鹿，调去东海镇守沧海，他一句怨言也没有…【说到此处似想到孤城，低头摇了摇轻笑一声，蓦地抬头，目坚定深邃】这是一个军人的气概，保家卫国、服从军令！你呢？邵岑，你奉军命领兵扫寇，却临阵私逃，可记得军命如山？【声威严却低哑】我呢？我已经两夜不曾合眼，今日亲赴砺锐检阅，见新兵训练的不错，心里很是欣慰，你是我亲手教导，却为何不长进？【一抬下颌，指前方，双目肃冷，冷抿嘴角】一日入铁骑，终身为铁骑，你想脱身只能做逃兵…所以，跳下去，就解脱了。【声如冰冻长河，无波澜起伏】

【邵岑。】
站在山巅，极目远眺，山川巍峨，平原辽阔，江河穿流，极尽壮美，心中不由升起凌云壮志，若有一日我站在这，并非以如此身份如此心境，便是无悔。望着落日孤坠，余晖漫天，耳边响起元帅低沉的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一件件事情。自然知晓元帅的用心良苦，但是孤城将军又岂是我可以与之比肩的人，孤城将军忠肝义胆不畏死亡，而贪生怕死扣在我头上绝不为过。直直地迎上元帅的目光，这两年来，愧疚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自己过往的懦弱，提醒着自己要一雪前耻脱胎换骨。可是当自己站在沙场上，再一次面对着眼前的残肢断臂，这才明白幻想与现实的差距，才明白内心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我从不曾忘却也从不曾战胜这个心魔。顺着元帅指的地方看去，悬崖峭壁，生死一线也不过就是前脚是死后脚为生。沉默地走上前，俯视悬崖下的郁郁葱葱，跳下去，身上的罪孽是否一死就可以赎清，那是千百条性命千百般信任，我有何资格以一死去解脱。转身面对着元帅，蓦然屈膝跪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干涩，嘶哑刺耳。
：我从未想过要逃避，但是我还是做了。
缓缓俯身叩首，一次，两次，三次。抬头，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平静，目光沉沉却是无比清醒，扬起一丝笑意，语调平缓淡漠。
：邵岑愧对并肩作战的兄弟，愧对元帅教导。可是，跳下去，解脱的是我，这太便宜我了。

【李玉。】
【侧过身俯首盯着其头顶，目渐平静，声低沉平稳，如长河静水，阵风扑来，鹰目微眯】你是愧对于我们，可你最该愧对的...【赫然提声，铁臂一挥，点他，威严冷肃】是你自己！【视线落至长枪，叱道】日夜不休练枪的是你自己！寒冬里十指冻成萝卜还在练枪的是你自己！摔到浑身是伤仍然坚持练枪的还是你自己！【说到此处已是痛心疾首，目深邃，紧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痛他轻易脱下战甲、扔下长枪，痛他知愧对众人却忘了自己！赫然单膝蹲地，正面对他，双目中尽是沉痛，两手握住他肩膀猛晃，喝道】清醒一下邵岑！你能行！上阵杀敌、驰骋沙场，不论你眼前有多少残肢、有多少断头、有多少鲜血、多少人死去，你都要杀下去！最多横刀笑向黄泉，去见你的兄弟...【话间一个铁拳挥至他侧脸，拳威凶狠、虎虎生风】告诉我，你能吗？

【邵岑。】
头偏向一侧，阴影笼罩在脸上，神情尽数隐藏在阴影下，自己？我以为这七百多个日夜我都在为我的懦弱无能赎罪。闭上眼，不愿去看元帅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我从来不觉得我需要愧对自己啊。我以为那些从来是应该的，即使我入铁骑初非我愿，但入了铁骑，而我亦希望能有一日能站在千军万马前统领三军，这些操练便是应该的，更是必须的。低头沉默了片刻，七百多个日夜，我以为我做到了，我以为我能面对过去了，当真正再次面对这些的时候，我还是胆怯了，还是退缩了。满眼再一次充斥着残肢断臂鲜血成河，我又一次看见宫珏的身影，摇头。
：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