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离别
我等了三天三夜,却等来一副玄清的尸身。
已然忘了我是何时听到这个消息,又是如何回应的,只记得站在玄清的尸身面前,头脑轰隆一下,不知道身在何处。
玄清的身子由白布盖着,只露出一张青白的脸来,嘴唇脸颊都没了血色,散发着一股子清冷的气息。
我木讷地站在他的身边,蹲下来想要握住玄清的手。他的手一向那样温暖干燥,可是这个时候,他的手竟这样冷硬,我自己的手也颤地不成样子,怎么都握不住他,却又拼命地想要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
李长还在旁边道:“清河王暴毙…”
未等他话说完,我便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想来是我目光实在可怕,李长反而敛了眉眼,垂首站在一旁不敢说话了。
玄清入宫三日,本都是一直保持联络的,却在最后一晚之后骤然失联,再然后,便是一具尸身直接摆在我的面前。
真好啊,真好,这位多疑的皇上到底是容不下我们,非要将玄清赶尽杀绝了才罢休。
我冷冷地笑了一声,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声音,之后便再无话可说。
采苹玔儿强撑着精神,将我往房间中扶,又交代好打理一切。
我走了几步,腿忽然站不稳,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惊得众人打着颤来扶。我摆摆手,自己一点点爬回玄清的身体旁边,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他的脸颊。
有多久,我再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地碰过他了。只是,他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温和地抱住我,再也不会对我笑一笑了。
心里针扎一样地疼,仿佛不能呼吸,但却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了。
我闭了闭眼睛,狠狠地回忆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时他的模样,手紧紧地攥着他冷硬的手指,然后猛地睁开眼睛,自己站起身来,不用任何人搀扶地离开。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再没有旁人了。
并未直接回房间,反而去了上厅,又召了阿晋来。明知道此时大家都伤心欲绝,但我仍旧是狠了狠心,偏要叫他。
待阿晋来时,眼圈都还是红的,泪水被粗粗抹去,泪痕仍旧留在脸上。他一见面什么话都不说,先递上来一个荷包。
荷包是玄清喜欢的水绿色,我不解,阿晋却说这是玄清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我不敢打开,又疑惑着玄清突然的离开,于是问道:“当日王爷是被皇上召走的时候,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又过了多久给你的消息?”
“王爷的确是被皇上圣旨召走没错,只是…”阿晋顿了一顿,咬了咬嘴唇,“听说当场,皇上并不曾在场,只有淑妃在场,不,如今已是皇贵妃了。”
如同五雷轰顶,登时被轰去了魂魄。
甄嬛,我的长姊,那个曾经被玄清真正爱过呵护过的我的长姊,就在玄清死亡的现场,参与着玄清的死。
一时紧紧抓着荷包,竟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于是颤颤巍巍打开荷包,却是一张纸条和一缕头发,纸条上是玄清的字迹:这辈子我终究负你,下辈子自当全数奉还。
原来,玄清自从进宫便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早就懂得自己在劫难逃,他想用他的死换我的生存。
直到这一刻,玄清的死亡于我来说才真正有了实感,之前以为只会出现在梦魇中的情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而我猝不及防地被击中。
心中到这时,才当真有了疼的感觉。
手里死死地攥着玄清的一缕头发,死死地盯着纸条看,眼睛模糊起来,忽而哇的一下哭出声音来,仿佛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从嗓子眼里倒出来,而当我拍了桌子打算站起来跟现实拼命的时候,眼前一黑,便这样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卧房里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一转头,却是空了半边的床铺。
从前的无数个夜晚,我也是如此盯着空着的半边床铺,抚摸着冰冷的衾褥,只是当时心中到底怀抱着希望,盼望着有一天身边仍然会有他拥我如怀抱,给我一生一世的温暖。如今,连这样的一点希望也彻底散去。
我的生命没了玄清,再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从前支撑着我求生的那一点点线索倏地断裂,而生命于我再次变得毫无意义。
痛苦的感受汹涌而来,瞬间便再次淹没了我。失去了玄清的我如同海上的浮木,无力掌控自己的未来,也再也无法去计划未来。
我看到了桌上用来裁剪的剪刀,忽然想到曾经的无数个夜晚里,每当痛苦到极致,也是这样用锋利的刀刃划开自己的皮肤,用肉体的痛楚**内心的苦痛。
可是今天我没有这样做,我答应了玄清,从此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对待我自己。
我的痛苦,终究需要一个彻底的了解,而死亡就是最好的归宿。
正当我发着呆,采菱进来查看,正看到醒来的我,为我倒了一杯水,扶我起来慢慢地喝下去了。
“我在这里睡了有多久了?”我身体瘫软,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都三天了,”采菱扶着我,从背后给我支撑着,又轻轻为我按摩,“太医来看过,说是王妃本身长期缺乏睡眠,疲倦难当,又受了打击,发着低烧,这时候所有药都不如好好睡一觉来得好。”
的确,药石于我此刻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我静静地听完了,却愈发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此刻也再无睡意。采菱大约是以为我要继续问下去,见我难得安静,倒是兀自有些惊讶,于是又补充道:“小王子本来都是乳母照顾着,昨日九王与九王妃来了,正看见小王子在廊下,便说他们可以带回去照看,但王妃如今醒了若是想要叫人接回来,那奴婢们现在就叫人去接。”
“不必,玉娆一向疼爱澈儿,澈儿在他们那里我也放心,至少不比面对现在这个一团糟的王府就是了。”我语气上有些气力不足,闭着眼睛,仿佛人飘了起来,什么都思考不了。
“太妃那里也好几日没了消息,每次差人上山太妃都闭门不见,奴婢们担心,但太妃到底是入了空门,实在不好硬打听…”
“无妨,不必去打扰太妃。”我仍旧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两日府里虽然人心惶惶,好歹面子上还撑着,事情…也慢慢地筹划起来了。皇上到底为了面子上好看,排场搞得倒大,王妃看…怎么安排?”采菱语气缓慢,换气时还能听出几句收不住的哽咽。
“他们愿意怎么弄便怎么弄去罢。”我是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了。
若说从前我尽心尽力地管好这个王府,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都是为了玄清,那么如今玄清走了,这个地方就再与我没有关系,也就真的不必在意了。
虽说是个自私的想法,但是我本来是个漂泊不定的人,从来没有哪里真能称作一个“家”,这世上唯有玄清而已。他在哪里,我的家便在哪里,若是他都不在了,那么我天大地大,也实在无处容身。
采菱见我一反常态,却没有往深处想,反而宽慰我道:“王妃如今是想开了,这样也好,哪里能总是操着这么多心,如今想开了也好。”
到底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我也没法判断,便顺着她的意思“嗯”了一声。
当采菱离开的时候,我特意叫她留了一盏蜡烛,待她离开方才挣扎着起来,认认真真摊开信纸,写好三封信,一封给玉娆,一封留给予澈,一封则是给太妃。
写了许久,写到最后一封时太阳已经出来,我侧头看着阳光渗进房间里,却觉得惨白的一片,再唤不起波澜。
欢喜和希望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觉得仿佛一辈子都不曾真正了解过。仅有的那几次盛大的欢喜都和玄清相关,然而现在回想,也觉得索然无味。
写完了信,在房间中踱步,却听到窗外有人嘀嘀咕咕,索性便出去,却是采苹与玔儿两个站在门口。见到我出来,两人俱慌忙上前,相互使了个眼色。
“说罢,有什么事瞒着我。”我不慌不忙问。
采苹神色躲闪,玔儿犹犹豫豫,见到这样我便知道定是大事,但心中却一点也不担心。玄清都走了,还有什么能把我吓着呢。
“是太妃的消息,”到底是采苹先开了口,上来扶着我,“今早从凌云峰传来的消息,太妃前两日闭门不见人,今日见到,已然是…”
我重重阖上眼睛,自然懂得她话里的深意。
心中绞痛,一时觉得呼吸也困难,然而仍旧是一滴泪都没有,只觉得头仿佛被人打了一拳,闷闷地疼。心中虽然难过,但却并不算意外的,太妃虽然是踏进空门里的人,但心中最重视不过是玄清,如今玄清走了,她也失却活在世上的唯一支撑。
“积云姑姑呢?”我问,声音却是细弱的。
“已经…”采苹犹豫着措辞。
我比了个手势,叫她不必再说下去,心中了然。
于是她们两个搀扶着我进房间中坐下,从怀中递出一封信来,说是太妃留给我的。我有气无力地接下,一时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挥挥手叫他们下去了。
展开太妃的信,再看看自己给太妃写的信,内容惊人的类似,仿佛是一问一答,聊天一般。我给太妃的信中忏悔着自己曾经杀死尤静娴的事实,也承认自从那件事后便诚惶诚恐怕太妃内心责怪;而太妃信中恰好提到那一段过往,承认心中久久没有释怀,对我亦有微词,但到大限将至之时却仍旧劝我放过自己,不必一味纠结过往。
我在心中告诉她我与玄清多年牵绊,伤痕累累也罢,灰心丧气也罢,从来没有放弃过爱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爱情的渴求,而太妃懂我,念我对爱情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执着,也欣慰最后我俩认清心中所爱,总算有一段一心一意的日子。
信中最后,我向太妃坦白自玄清死后,我便再未想过独活,而太妃也在信中最后感慨我个性之执拗定不会苟且偷生,说着我们很快便要相见这样的话。
我看着这两封信,突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太妃的时候还是玄清报出要回府的消息,两人守着这样渺茫的欢喜坐在一处。
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天人两隔。
回想这许多许多年,太妃像是我的第二个母亲,而如今她走了,带走我对于这个世界的另一段羁绊。然而,失去太妃的感受无比真实,一点也不像失去玄清时候如梦如幻的虚空,我知道,我的这一生走到这里,已经走完了。
于是抬手将两封信都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