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雨后终于有了几许阳光，气温的回升也取代了短暂的凉爽，现下倒也正好将二号房中的东西稍微晒晒，木质结构的房间略嫌潮湿，父亲留下的那些东西若总是堆积着一定会有霉菌生长，那样的话，自己的保存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酒馆门口挂上“休业”的木牌，二号房中常年拉起的厚重窗帘也被挽起，日光充盈一室。跪坐在地板上将父亲的遗物一件一件地放置于阳光下，眯起双眼看着记忆在眼前回溯：宽大的米黄色睡衣上药水留下的污渍怎样也无法洗净，手摇八音盒中血红色的铁锈斑驳于金属制成的音齿，色泽褪去的长笛中笛膜早已破碎，氧化为附在内壁的未知灰烬。——回忆寄生于此，而后借着阳光复活。
‘……这些该要怎么办呢。’
{-出于对父亲隐私的尊敬，从来没有翻看过父亲遗留的日记本或是其他私人所有物，从来都是指清理着自己与父亲共有的那些记忆。然而近日淫雨霏霏，书页间开始泛起潮气，必须得摊开晒晒才好。
{-小心翼翼地将因为水汽而贴合在一起的纸页分开，墨水在潮湿的纤维间氤氲开来，字迹模糊难以辨识，算是解了自己的一件难堪，却又忍不住地心痛。为了……那个人存在的痕迹，那个人的记忆。岁月荒唐，不忍损伤。
{-也许还有补救的余地。
{-伸手轻轻将父亲的日记本从地上捧起，蓦地，一个词映在眼底，在一片模糊之中偏却清晰得几乎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灼烧起来，疼痛得抽搐。
{-碰。厚重的回忆从自己短暂痉挛的手中摔下，书页中夹着的各种物件散落一地：连脉络都清晰可见的树叶，花瓣尽损的山椿，以及，刺眼的照片。——熟悉的父亲，与熟悉的……
I

[阴雨连绵。]
[这场雨不大，却一直延续了三天，淫雨霏霏。这样刚好将令人生厌的阳光掩去，即使是自己正常行走也不会有不便，最多不过皮肤灼痛。]
[喜欢的天气，自然而然的去找喜欢的人。]
[很清楚的看到了酒馆门上【休业】二字，不以为意的推开门。对于自己而言，只要可以见到那人，酒馆与否都是毫无差别的。]
[埃尔温不在一楼，大概在休息或者是整理他父亲的遗物，这大概是他在自己看来穷极无聊的人生唯一的精神寄托。本着不去打扰的原则，绕到吧台后为自己调制了一杯像两人初见时对方调给自己的牛奶兑果汁，懒散的窝在软椅里，轻抿了口，皱起眉。味道差强人意。]
[阳光穿透了厚重阴郁的云层，光怪陆离的光斑洒在地面上奏起了某种交响曲的前奏。又往后缩了缩，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阳光稀薄乌云蔽天，灰色的天空和零零碎碎的光斑让人心生绝望，但或许是身为厌恶阳光的种族。自己……或许并不十分恐惧这绝望。]
[不过大概对楼上的家伙来说，这样苍白的阳光和厚重的阻碍一定会令他难过。]
[低低的哼着家乡不知名的调子，一个人举着杯子跳起欢快的舞曲，歌声撕裂空气，一切都隐隐指向不知名的命运的前兆。]
[直到听到重物落地的响声。]
[大概他不在休息，这样想着端着杯子心情很好的样子，拾阶而上。]
[见自己的心上人，和未知的，名叫命运的东西。]
‘埃尔温？早上好。我不请自来咯。’I

{-将细碎的物品仔细置入夹页，指尖有着微妙的颤抖，薄薄的感光纸被修长冰凉的手指绞碎的一刻微脆的质地似乎能透过自己的皮肤刺入血肉，而后融化于其间。
‘这……。’
{-日记本齐齐整整地摆在自己并起的双膝前，照片上男人的笑颜早已逝去，女人的年华逐渐老去，最后化为掌中碎片。——即使是这样薄弱的牵绊，依旧能带给自己确信无疑的伤害。那女人的容颜与自己的女孩如此相似，或者说本该相似。那是……赫尔辛基的母亲。
{-出神间并未注意到木质楼梯在某人脚下的吱呀作响，以及那人的扬声呼唤。只有记忆的喧嚣，于耳边，于头脑。
{-父亲说：你要将她像妹妹一样对待。
{-父亲说：多和夫人亲近一下吧，她……
{-父亲说：抱歉。
{-自己那时候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对自己说抱歉。他只是温柔地笑着，对自己俯下身，就能化解自己的一切桀骜，让自己为了值得被爱而渴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让自己遵循他的一切吩咐。——拉着任性女孩的手带她走过父亲领着自己欣赏过的风景，蜷在温柔妇人的膝边听她讲父亲给自己讲过的故事。
{-自己那时候并不明白，这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为何能将父亲从来没有在对方府上表演过的故事复述得一字不差。——怎么会忘记，如果那个妇人是深爱着他的，就像自己……不，也许比自己更甚。
‘抱歉啊……我没有办法谨遵您的吩咐。’
{-对于那个自己终于爱上的——或说自己终于发现是爱着的——那个女孩，想要为她摘下春日生长出的第一片叶，想要送给她夏日映入自己眼帘的第一朵花，想要将与她的每一刻记忆化为实体，置入日记——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自己将她当做胞妹。I

‘抱歉。’
{-自己的声音似乎在某一个平行世界的交界处与某个人的话语重合，带着不可避免的悲伤，温和地在空气中从唇角游到耳边。轻柔的语调贯穿耳膜，充盈着颅腔，和疼痛一起。多年来一直背负着的，不忍抛弃的回忆在一瞬间涌入身体，一阵胀痛，爆裂一样的痛感沿着皮肤细小的纹路攀沿。
{-多年前夏日的阳光被时间折射入自己的眼球，却在到达视网膜前死在了晶状体，模糊视线一片。面前似乎有人形的阴影，也许某个人正站在自己身前，也许并没有谁。——埃尔温。埃尔温。“埃尔温”——是很遥远的呼唤，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可是即使是来自属于亡者的世界，也想要去回应。
{-只要能逃出自己的世界。
‘……怎么了，吗。’
{-循声望去，是斑驳的色彩，艳若桃李。如果真的有什么人在那里的话，一定是个很美的人。如果可以看到就好了，可是下意识地却不想要去看，将视线扯入混沌，旁观着回忆的走马灯。
‘请……。’
{-请帮帮我。
{-请将我带离这里。
{-如果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的话一定会给那位美人添麻烦的吧，对自己来说也太过危险，有着鲜艳的保护色的东西……是有毒的。——该怎么办呢。
‘请先坐下陪我聊聊吧。’
{-会那样温柔地呼唤自己的人应该不会排斥与自己交谈，如果对方是站着的，那么邀请坐下不会显得很奇怪，如果对方已经坐下，那么重点就是后一个要求，怎样都不会将自己与外界隔绝的状况泄露。……可能吧。I

‘嗯？’
[对于如此生疏客套的问话稍稍愣了一下，然后毫无悬念的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熟悉的茫然色彩——这时候，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将一切都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没有遮掩，也没有隐瞒。]
[在他发病而且最无助的时候。]
[慢慢的跪下来，向其伸出手，做出拥抱的动作。自己说的话也许对方已经没有意识了，自己做的事情也许也毫无意义，但只是想……陪伴着对方。一点，更多一点……]
‘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
‘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尽可能的将声音放到最柔和，维持着拥抱的动作，将自己并不算温暖的体温想传递给对方。即便是短暂慰藉也好。发病的原因昭然若揭，大概又是回忆起什么刺激到他的东西了吧……]
[握住对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很认真的想将自己的心情传达出去。即使经历了一次这样的事情，自己仍旧还是没有学会解决的办法，如何沟通。或许说起来，根本就没有解决方案这种东西。发病，再到恢复，都要靠埃尔温自己意志能力。]
[而对方挣扎和痛苦的神色落入眼中，他想要逃离，逃离这个状态，逃离……孤独的世界。]
‘埃尔温……试着……感受到我的存在吧。’I

{-疼痛在皮肤表面炸裂开来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身体上勾勒出某个人手掌的形状。手指纤长，从手掌中延伸出来，让人联想到藤蔓——作为一种寄生，伤害共享。自己却吝啬得连痛苦也不想付出，即使是会伤害到自己的回忆也要紧紧地攥住，以此支撑一个世界。
{-可是这样的话就算将世界完整无缺守护，也没有别的人会与自己一同存在于这里了。——往事犹若异乡。
{-为什么这个人会对自己的痛苦伸出手呢。
‘好痛……’
{-细小的痛觉撑满肌肉纤维的缝隙，凝滞着，麻木了。安定的状态却被拥抱一般的肢体接触扰乱，身体所不可抑制地感觉到的疼痛携着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中的每一丝思念汇聚而成的海洋汹涌而来，呛水般辛辣的感觉涌上喉咙，而后是窒息。
{-好痛，放开。
{-如果这样说出这样的话，痛苦的会变成对方吧——那是本应属于自己承担的东西。自己的东西。
‘……请不要放开我。’
{-可以一人独占的话，就不想与其他任何人分享。
{-回忆所筑成的世界强大到连孤独都无法入侵，梦想是完全的虚幻而现实太过残忍，而自己呆在两者相妥协之处，很安全。……很幸福。I

‘嗯，我不会放开的。’
[从手掌处传来的，对方身体细微的颤抖，和眼里明明灭灭的光芒。究竟是什么呢……对方父亲的遗物他早已整理了无数次，究竟是又一次发现了什么呢……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杯子倾倒，自己调兑的难喝的液体在木质的地板上悄无声息的蔓延，渐渐要漫上对方珍重的物什。手忙脚乱的将对方父亲的遗物挪远。心念一顿，动作变为将手边最近的东西递给对方。]
[一本牛皮包裹的，书一样的东西。]
[想着要不要念给对方呢，或许熟悉的话可以唤回对方的意识。但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和有可能引起对方的不满，到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握住对方的手，将厚重的笔记递过去，希望熟悉的触感可以唤回对方的意识。]
[已经很严重了吧，对方的病情，在这么拖延下去……那结果是否会是谁都承受不起的……
别离。]
‘拜托了……努力感受一下我的存在吧。’
[身子在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即使是这样微弱的恐惧表现都被自己的意识强硬的压下来。]
[大概不远了……距离自己开始守护对方的时间。]

[眼里的光亮无声的黯淡下去，对方已经陷入自己的思绪，昏沉而不可自拔。喃喃的念着什么，凑近了才隐约有些端倪。赫尔……赫尔……是叫自己，还是呼唤着他的父亲呢。]
[压下心中翻涌不定的悲哀情绪，轻柔的从背后拥着对方，试图隔着世界来向对方传递温暖。]
‘我在……我在……’
[声音柔和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对方的眼神空洞茫然，对身边的一切毫无所觉，那么自己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又是为了什么如此执着……]
[答案或许呼之欲出了。]
[幼年时期盼已久的事情，不就是成为埃尔温的新娘么。这个愿望也许也可以换成陪伴的形式永恒。即便对方毫无所觉。]
[散落着一地的，是对方整理到一半略显凌乱的遗物，窗外乌云蔽天，短短的一会儿功夫阳光被遮蔽的完整，没有丝毫可以挣脱而出，像是某种名为命运的东西，轮盘在悄悄的转动着。]
[而自己全部的心神都放在旧疾发作而显得昏沉的人身上，为什么不愿醒来呢，又为什么不愿意面对。这种问题即使问出口大概也不会有答案。]
‘安心睡吧。’
[最后说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轻飘飘没有任何重量的安慰，紧了紧手臂，给对方披上毯子，看着对方在自己怀中渐渐平稳了呼吸，放松下来，渐渐也陷入了无知无觉的黑甜乡。]
[安心的等待着结局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