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ifornia Hotel 1. 故事的一开始,我只记得我和我那辆年老体弱的福特老爷车,在横跨美国中西部的、漫无边际的公路上艰难地吭哧吭哧地向前爬行。百无聊赖的、单调的灰色柏油路面由宽变窄,一直蔓延到天际,然后在灭点附近扭曲、蒸腾、上升,最后和尽头血红下沉的太阳或者黑压压的山脉融为一体。 我在66号公路上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没日没夜地向着西部前行。风滚草跳跃着嘲笑似地丢下我的车向前奔去,我无奈地用右手手指卷着鬓前的鬈发,卷起、松开、卷起、再松开,左手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 从犹他州到亚利桑那州,再到内华达州,我看到公路两旁的草地逐渐变为戈壁,细而密的沙粒逐渐变得粗硬,夹杂着糙利的砾石,起风的时候在暗黄的天空上呼呼地呼啸而过。风变得干燥而阳光变得炽烤,我不得不时常用舌尖润湿干裂的嘴唇。现在,东部城市流离的霓虹灯光被我远远甩在了脑后,公路两旁只有偶尔可以瞅见的废弃的长满沙棘的木板房,和布满铁锈的报废汽车和零件残骸。我的汽车轮胎在柏油路面上烤得直冒白烟,随时可能突然土崩瓦解,然后一头栽进路旁的汽车坟墓里。 无休无止地向西,我只在公路旁的汽车旅馆里稍作休息。整个中西部,有着全美国最肮脏、最差劲的汽车旅馆,泛着雪花的老式电视机、断水的淋浴头,你可以听见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的带着热度的撞击和呻吟,就紧挨着你的床头。而我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汽车旅馆里度过了七八个不眠之夜,听着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走音的萨克斯,借着窗外广告牌上泻下的昏黄的忽明忽暗的灯光,盯着床单上不知道是橘汁还是什么的污渍发呆,一直到天亮。 大概在第十一天,我的二手两厢福特车终于吐着黑烟驶过了内华达州和加利福尼亚州的边界线。然而庆祝与喜悦却是来得悄声无息的。只有一面树立在公路拐弯口的褪色生锈的蓝色路标牌,上面印着模模糊糊可以辨认的粗体白色字母「California」,在戈壁干枯的风里摇晃着,就好像有人命令它已经在那里摇晃了五年似的。 我开着车哧的一声驶进州交界处异常破落的汽油站,Apache公司的招牌恼人地半悬在它巨大的顶篷上,摇摇欲坠。一个穿着满是灰尘的橙色工作服的容貌俊美的男孩为我加了足足三十二升的汽油。我斜倚在车身上注视着他耳朵边缘在阳光下闪烁的利齿状的耳钉,觉得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只要脱掉那身肮脏的橙色套装,就会马上露出藏在下面的全套摇滚服。我递给他两张被卷得皱皱巴巴的十美元,看着他用沾着油污的手指塞进工作服的上衣口袋,然后在戈壁卷起的漫天砂砾中驶进了加州。 啊,加利福尼亚,加利福尼亚,加利福尼亚!我那安达鲁西亚人一般的流浪生活的终点,百无聊赖的旅程似乎终于快要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