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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苍茫(沈谢,中篇,HE,接游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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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昨天提到的那个脑洞写出来,发在微博上了……
“如果谢衣在捐毒那里回去了流月城”
有兴趣可以去微博上看……


IP属地:四川579楼2013-09-21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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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站在前方几步处等待,见谢衣过来,他举目往朗德寨中望去,淡然问:“当初你就是在这里杀了雩风?”
    “是。”
    “为何杀他?”沈夜话音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记得你最不愿将剑法灵力用在杀人上边,何况面对自己族人。”
    “……倒也有些许意外缘故。”谢衣叹道:“雩风当日过分轻狂,目无下尘,当着我与无异一行的面,使法术将寨中一名唤作巴叶的儿童活活绞杀。这般拿杀人取乐的恶行,即便身为同族,谢衣也绝无法苟同。我本不欲取他性命,不过偃甲蝎使得匆忙,未及调试到最佳,一下出手重了,他便……”
    说到这里,谢衣声音渐低,“错手造下杀孽,徒弟也曾感不安,心内颇有愧疚。”
    沈夜闻言,沉吟不语。谢衣摸不准他此刻心思,也不忍多加指责,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摊位,对沈夜低声道:“那边那位正在挑选东西的妇人,便是巴叶的娘亲,她至今不知儿子已死的事情。当日无异一行送巴叶遗体回家时,夏公子不忍她伤心,略施法术,令她认为孩子是被仙人接去修行了……”
    “杀得好。”
    沈夜忽然出声,谢衣一怔,只听他道:“即便你这里不杀他,我不日也会取他性命。”
    “……师尊?”
    沈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早已恢复平静生活的朗德寨,对谢衣呼唤恍若不闻,自言自语般地一叹:“雩风性情浮夸,行事骄横,在城中多有失仪,派他来此可谓将功折罪,却依旧如此轻慢。就凭他性情,横死不过迟早之事,你杀他不为过。”
    谢衣默然点头,片刻后,再度开口:“……我不知为何雩风会变成这样。”
    他陷入久远的回忆,低声道:“昔年我任破军祭司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印象中他胆怯、优柔、敏感,看起来不会,也没有勇气和能力成为祭司。当年,为着铜镜里出现人脸的事,他日夜啼哭,愁坏了家人。那年商量神农祭典事宜时,我跟师尊提过此事,不知师尊可记得?”
    “记得,你为此还萌生了研制操控梦境偃甲的想法。”
    “原来师尊记得。”谢衣微微一笑,“还道那么久之前的事,师尊已经忘了。”
    “你的事,为师没有一件忘记过。”
    “是么……”谢衣心头一动,忽觉身上有些热,是阳光太烈么?深秋的日光分明都躲在云层后,苍白浅淡,若有若无,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热的。
    是沈夜的话,令他心头隐匿的温度攀升。
    那句话沈夜说得波澜不兴,仿佛天经地义,然而正因着这份平淡自然,反倒更显深刻,似乎他铭记关乎谢衣的点点滴滴是那样顺理成章的事情,连为此感到惊讶的必要都没有。
    “不信么?”当他心头存疑,沈夜接着道:“你还说,若有朝一日去了下界,要送小曦一件最好的礼物。我问你打算送何物,你却说要暂时对我保密……”
    “确是这般回答的,我也记得。”谢衣叹道:“那件礼物我已准备好了,只可惜阴差阳错,终究没能送出去……请师尊恕罪。”
    “无罪,更无须恕之。”沈夜垂下眼帘,兴许是提到小曦的缘故,他看起来突然有些萧索,细微伤痛攀上他的眉梢眼角,提醒他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分明才数月功夫,一切却已像久别的故梦,她软软的声音还回荡在沈夜耳边,那一声“哥哥”却再也听不到了。
    “哥哥,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
    这茫茫世间,除了初七,便只有这饱经伤痛与折磨的小姑娘,能够全然信任地将她的未来交到沈夜手里。
    她是那样可爱,就像流月城中最稀罕最娇美的鲜花,可是这朵花未及盛放,便已在命运的暴风雨中凋零。
    “你问雩风为何会成为巨门祭司……”收束沉浸在回忆里的心神,沈夜深吸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题。
    他突然生出一丝挫败的情绪,竟不敢令自己放肆地去想念小曦,想念这个死在自己手里的唯一亲人,那会让他感觉到和过去越发不同的凄楚与黯然。此时、此地,在这座因他命令而遭受过大难的村寨里,似乎正有许多亡魂在飘摇,它们围绕着他,絮絮低语像无数冰封的针刺将他紧紧包围。
    亡魂们剥开他高高在上的灵力甲胄,令他的罪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而这些毒针般的话语,则被一根根打入他骨髓深处,
    丧亲之痛,感觉可好?
    大祭司可喜欢这寒意?
    既然大祭司也有亲人,可否愿与我等同乐?
    生是苦,死为乐,横死之乐,俗人怎会明白?
    少年夭亡,最是有趣……大祭司可喜欢?
    “师尊?”察觉沈夜似有走神,谢衣忍不住唤他一声。
    沈夜微微一怔,着力压下那些似有似无的声音,接着道:“雩风虽性子怯懦,但非贪生怕死之辈,不甘做庸碌平民被人看护着。他幼年见你成为破军祭司,又助他不惧那魔影,一直对邻家的谢衣哥哥推崇备至,十分向往祭司一职。神殿挑选祭司后备人选时,他也勇敢地报了名。导师问他为何想学法术时,他明知你已叛逃下界,提你是一种禁忌,依旧回答导师说……说希望能像破军祭司那般厉害。”


    IP属地:四川610楼2013-09-22 2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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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捣鼓出了脑洞2号,这比一号可豪放多了……
      地址:http://weibo.com/1769122734/AaLuc0EQI
      顶锅盖逃跑


      IP属地:四川635楼2013-09-23 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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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
        谢衣听着这话,心中不由百感交集,然而想到雩风当日行径,依旧是一样的可恶。
        “如你所言,他生来敏感、胆怯,遇事优柔寡断,听教导他的师父说,为这些性格中的弱点,他受过不少训导。兴许,为刻意制服自己的弱处,他才让自己成为了骄横轻慢,做事冲动的人……而这些矫枉过正,终究又害他丢了性命。”
        因为软弱,便用骄狂来扭转;因为优柔,便用刚愎来掩盖;因为格外敏感,便用不必要的浮夸来堆砌自尊,这样行为自然是幼稚的。
        “雩风的天分潜力皆不如你,更不如你刻苦气氛,心无旁骛,他总被许多思绪困扰,既有为族民出力的想法,又挣不脱登高位以受人憧憬的虚荣之梦,越发矛盾挣扎,也就越发助长他往另一个极端而去……”
        沈夜声音低沉,一句句说来,仿佛翻开了一页页泛黄的书册,每个字都带着已湮灭的陈旧味道。这当中许多事,谢衣也是第一次听闻。
        待沈夜说完,他忍不住道:“这样……若我不曾离开,一直以他邻家哥哥的身份教导他,或许他不会成长成这般模样。”
        “也难说,这原本就不是你的职责。”
        人生往往面对着许多条路,选择要走哪条时,都是发于自己的内心,而非由别人规划,即便受人强迫走了另一条,也是自己放弃了挣扎反抗的缘故。一切因果皆是自己所种,而路的终局不过自作自受,走到终点再抱怨谁领你走错了路,那半点用处也没有。
        既做下了因,便当承担一切果。
        看谢衣一眼,沈夜又将目光移向远处,朗德寨中人影窜动,言笑攘攘,除开围着货郎的人群外,更有不少人自得其乐,一派安宁热闹的生活景象,很难想象就在数月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祸害。
        现在看来,一切都已过去了。
        “走吧。”
        带着谢衣,沈夜缓缓步出朗德寨,偶尔有人往这两位过路人身上看一眼,没发现特异之处,便继续专注自己手头的事情,由这二人渐行渐远。
        天道难测,长河东流,再大的灾劫也必有过去的一日,唯有繁衍生息,生生不息是三界中永恒的节奏。而在这个过程中,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随风而去……
        一路沉默,一路向东而去,沈夜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寒冷依旧萦绕着他,仿佛真有许多死不瞑目的幽魂随他一道走出了朗德寨,它们默默跟在他背后,冰冷眼神锁住他,令他插翅也难飞。
        芒背在刺,如临深渊,沈夜只觉那股沉重与冰冷越发浓郁,像天顶翻涌的黑云。他干脆停下脚步,朝后看去,却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风声飒飒而过,天边偶然传来一声鹤唳,视线尽头,寨子的轮廓已模糊。
        “怎么了,师尊?”谢衣问,心里隐隐察觉他似有异样。
        “……无妨。”压下那股冰冷,沈夜尽力忽略体内渐渐生出的陌生隐痛,往前行去。
        这夜,两人在前面山中留宿,山坳内恰有一处水潭,四周红叶纷呈,绿影未退,夜空无风无雨,格外静谧幽闲。谢衣将偃甲车展开,成为可遮挡防卫的处所,立于墨玉般的水潭不远处。
        沈夜自离开朗德寨后便一直沉默,他虽不是多话之人,但谢衣总觉得他这半日的沉默有些不同寻常,难免担忧,这会儿歇下来,本想找他说两句话,结果一回头,却见沈夜已靠在榻上,闭目睡着了。
        这就睡了?是累了么?
        还是不习惯下界的气息?
        抑或四十九天未满,无法用灵力抑制,于是体内宿疾有所反复?
        “师尊,师尊……”谢衣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呼唤,沈夜却毫无反应,似乎已睡得沉了,唯有眉尖微微蹙起,仿佛正做着不太好的梦。


        IP属地:四川637楼2013-09-23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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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歌唱,鬼气森森的吟哦穿透黑暗,如一缕游魂,总吊着那口气不肯离开,仿佛正有只巨兽蹲伏暗影里,只将它诱人的触须释出来,若有若无地游弋,盼在这深深死寂之海里捕获无知的猎物。
          声音似远似近,沈夜一步步朝它而去,恍然间已踏入了无边的漆黑死寂。
          没有光,方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看到自己站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天地神人均归于寂灭,比他梦境中那条黄泉路更令人窒息。
          那里好歹有光影,有雨声,有小曦一直握着他的手,有华月和瞳并肩在前方等候,还有在雨中持伞,微笑相迎的谢衣……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连温度也一并死亡。站在当中,沈夜仿佛立身于空无一物的宇宙,虚无遮蔽他所有的感知。
          ……这是何处?
          为何会来到这里?
          他往前走,黑暗依旧紧紧包裹着他,他感觉自己似乎踏在地上,却又同时走在虚空里,脚下的感觉刹那而来,转瞬即逝,一切都那样不可捉摸。
          “哥哥——”
          忽然,黑暗中有个声音唤他,沈夜回头,见小曦正朝自己跑来。几乎是本能地,他蹲下来,张开手臂迎接她,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再次看到一团熟悉的光焰,一团暖暖的火苗奔入自己孤独冷寂的生命。
          这团火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有交融的血脉,有相依为命,但他们彼此的人生道路又迥然不同。自己日渐强大,走在布满鲜血荆棘的道路里,而这团火却永远是当日的模样:温润娇柔,似乎只要一口气略大些,她就灭了,但她始终没有灭,跌跌撞撞追随着自己的脚步,叫自己哥哥,用不可思议的坚韧和天真,一次次对抗残酷的命运。
          百年,三天,一次次重回噩梦,从头再来,百余年中有多少个三天?
          巫山神女的故事讲过多少遍?
          沈夜突然记不清了。
          “小曦,来哥哥这里……”
          他笑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向唯一的亲人张开怀抱。
          一滴雨跌落,落在他眼角,顺脸颊流下,他没有在意,也不知这滴雨是红色的,正在他微笑的脸上划出蜿蜒的轨迹,好像他哭了,血泪混杂,至痛无声。
          “哥哥。”
          小曦呼唤他,笑得那样灿烂,这一刻,他们好像都遗忘了生死,忘记彼此早已阴阳两隔。沈夜看她渐渐靠近,而那些雨,也一滴滴落到她的身上,脸上,像开出无数艳红的血花。
          接着她停下来,小小身躯站在离沈夜三步远的地方,脸上笑容也一点点冷下去。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看着自己的哥哥,冰冷,漠视,不屑,厌恶……仿佛他不是亲人,而是仇人。
          “你不是我哥哥。”她突然这么说。
          “……?”沈夜心头一震。
          “我哥哥是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从来舍不得打我一下,更不用说……杀我了。”
          “……小曦?”
          她又笑起来,是沈夜无比熟悉的天真甜美笑容,“我记得你,就是你一手穿透我的胸膛,杀了我,说你心狠手辣,你还笑着说你就是那样的。哥哥,你心狠手辣……你这个偷了哥哥长相的怪物!”
          “小曦!”沈夜猛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一步,又停下来,他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残忍的字句不断投射过来,仿佛无数淬毒的箭矢,让他从头到脚千疮百孔,痛不可支。
          “你不配做我哥哥。”她口中发出的每个字都那样清晰而冰冷,“哥哥曾问我,是愿意留在流月城还是去下界,我知道留在流月城就是死,但我还是选择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
          小曦……沈夜眉头紧皱,呼吸几乎停滞,似乎已被她的话语夺取了所有注意力,同时遗忘了所有关于自身,关于时间与现实的定义,只有她残酷冰冷的语言不断催动他的心灵,令那些深藏的痛苦翻滚沸腾,烈火一样灼人,寒冰一样刺骨,让他的心与身体一样陷落在进退不得的剧痛中。
          “可是……”她看着沈夜,眼含泪光,声声控诉:“可是你骗了小曦,你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结果呢?小曦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这里好冷,好冷,比那天晚上还要冷,哥哥,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陪小曦?小曦选择和你一起,哪怕要一起死,可是你呢?不是说好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吗?”
          “小曦……”


          IP属地:四川650楼2013-09-23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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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夜,你太无情了。”一声叹息在他背后响起,声调冰冷,绵绵恨意藏在话音中,幽灵般袭来。
            沈夜回头,见华月正站在身后,脸上是他熟知的神色:七分温柔,两分倔强,还有一分不为人知的幽怨。
            “华月……?”
            为什么她在这里,不是已经……
            隐隐约约的,他察觉不该出现此番情形,这里似乎并非现实,而这些现身的故人们,早已随着流月城一并消亡了。
            “原来大祭司还记得华月。”她嘴角扯开一抹冷笑,冷眼看他,“这百余年中,大祭司可曾有一日正眼看过华月?”
            “你……”沈夜不由一怔,如此咄咄逼人,讥诮讽刺的言论,实在难以相信是从华月口中说出。多年来,面对自己时,她总是礼数周全,娴雅温婉。
            “大祭司好狠的心,耽误华月这百余年不够,临死,还想将我扔去下界,罚我受那日日夜夜同大祭司分离之苦。敢问大祭司,华月可有一日对不住您?心有牵挂而永无相见之日……内中滋味,大祭司可知否?”
            “我只是想让你们活下去。”沈夜忍不住轻声辩驳:“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们……你,你为何要说‘耽误’?”
            耽误。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伤人,沈夜自问这百余年中未曾苛待过华月,却不想生死相别后,她竟将那相随的年年月月,都视作了耽误?
            这一刻,沈夜是真将她当作华月了,当作那个默默追随自己,用顺从、恋慕,和隐隐的幽怨常年注视着自己的女人。
            从青葱年少,到登顶大祭司之位,再到最后城破人亡的日子,沈夜的人生里,总有华月的身影。
            “怎么不是耽误?”华月声音越发冷冽,仿若正月里银白的月光,虽有一阳肇始,终究是九分阴寒,“若不是为了大祭司,华月何须成为华月?大祭司可知,在成为你的‘一’之前,华月叫什么名字?”
            “不知。”这件事,父亲从未提过。
            “我也不知。从未有人找寻过我,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关于自身的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微微一笑,“既要将这一生都奉献给大祭司,那么,过去是何等身份,叫什么名字,便当弃如敝履,永不再提。否则……如何对得起前任大祭司制作的这头号傀儡人呢?”
            “华月……”
            她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狠话,过去百余年里沈夜从未听闻,一时竟不知这当真是她心底的言辞,还是这方黑暗所凝聚的虚像,然而不论如何,看到从华月的面容中发出这样的话语,沈夜依旧难以抑制地感到了疼痛。这份疼痛停在胸膛,和刚才小曦的言论混合在一起,仿佛几把钢刀直插过去,血肉模糊地搅动着,撕扯着,令那些好容易结痂的伤口再度分崩,血、肉、骨、髓统统淌出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按理说,当了活傀儡,便不该有自己的意愿,可我偏偏生得下贱,认不清自己的处境,时时刻刻要去自己想一想,看一看,几番顶撞大祭司不说,还让自己百般纠结难过。”
            华月收起笑容,脸上露出了厌憎的颜色,“其实我从未认同过大祭司行事,那般肆意妄为,泯灭人性,犯下诸般血腥扭曲的罪行,还配称为人吗?视人命如草芥,肆意玩弄人心……”
            “华月!”沈夜按住胸口,那里跳得越来越快,每一跳都带出让他浑身战栗的痛楚,“我何曾……玩弄人心。”
            “大祭司当然不承认了,在大祭司看来,那都是必须,是好意,是不得不为之的苦衷……就像你对谢衣做下的。”华月丝毫不为所动,缓缓道:“大祭司曾问我,若你做出我绝无法原谅之事,我当如何?那时我还不知大祭司所指的是谢衣,后来知道时,却也已无暇再告知大祭司我的想法了。此刻有缘再见,属下便同大祭司说说。”
            沈夜盯着她的脸,她本是很美很美的,此刻脸上泄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却比微皱眉头时更让人难过。她身上似乎正发着光,冰冷而萧索,充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隆冬里一轮残月,孤零零挂在那里,太冷了,半个赏月的人也没有。
            这些光芒带着毒与恨意,不断辐照到沈夜身上,搅动伤口里充盈的脓血,它们像潭中的淤泥一样蠕动,痛楚更加狂热地起舞,浓腻、厚重,像一条巨蟒,顺他脊椎盘旋而上,几乎让沈夜无法呼吸。
            “大祭司竟能对自己的徒弟做那样可怕的事,实在超出我的预料,原本,我对大祭司残留的人性还抱有两分幻想,知道这件事后,呵呵……简直令人作呕!”她眉头紧皱,死死盯着沈夜,浑身上下都散射出名为厌憎和鄙夷的气息,“沈夜,你怎能如此下作,如此恶心?!”
            这是她第一次发出这样激烈的质问,被痛楚捆缚的沈夜,只觉眼前的黑暗似乎化为巨石,崩塌跌落,眼看就要将他埋葬。
            一阵眩晕,沈夜强撑着才没有让自己跪倒。
            黑暗,似乎更浓了。
            “……最让我失望的,是大祭司居然还有脸苟活。”华月向旁边走去,走到小曦身边,她们肩并肩站在一起,那些红色的雨又落下来,将她们白净的脸涂抹出令人触目惊心的颜色。而在她们脚下,黑暗开始褪色,变成无数血迹层层堆叠后透出的锈红色,散发出浓烈血腥气。
            她们看着沈夜,同时问:“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
            来自黑暗的重量令他窒息,就在这时,身后再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太让人失望了,大祭司。”


            IP属地:四川679楼2013-09-24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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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声音是……瞳。
              沈夜艰难地回头,见瞳出现在身后,就在华月方才立足的地方。
              他端坐在轮椅上,左眼覆着眼罩,右手撑在脸侧,表情淡漠,唇角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衣饰整洁,清冷理性的气质,一丝不苟,高深莫测,正是他惯常的模样。
              一切显得格外真实,将所有侥幸或虚幻的妄想都打得粉碎。
              瞳,华月,小曦……
              他们都是沈夜身侧最坚实的倚靠,心底最看重的人,并一直陪同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沈夜静静看着瞳的现身,似乎预感到他会说什么。
              一刹那有些恍惚,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些声音到底是瞳在说话,还是发生于自己灵魂深处。
              是瞳的音色和语调。
              “我对大祭司很失望。”瞳看着他,“大祭司为何不能舍弃所有软弱,要将时间精力浪费在无聊且无用的感情上?七杀祭司能做到,大祭司难道做不到么?”
              “瞳……”
              “大祭司本该是杀伐决断的位置,却为何总让自己被可笑的温情羁绊?”瞳微微一笑,他身上那股令人无话可说的理性气质,在这笑意衬托下显得更加冰冷刺骨,“浪费时间,若能像前任那祭司那样斩断亲缘,一心只为流月城,你该省下多少心力?”
              沈夜沉默,眉头越皱越紧。
              “我已经切开看过了,这里。”瞳指着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然后又将手放到胸膛上,“还有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粘稠的混合物,以及一团跳动的肉块之外,什么也没有。”
              沈夜盯着他,感觉四周温度正不断降低,降到了人死后的那种冰冷与虚无。
              “只要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既然要做事,并且已做过那么多,就该彻底舍弃情感纠葛。如此简单的道理,大祭司为何至今不明白?”
              瞳冷漠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沈夜,一字一句毫无感情,仿佛化身为一柄由纯粹理性构成的利剑,将沈夜剖成两块——
              一块为流月城和烈山部谋划,为他们杀人,或最终为人所杀,为他们生,为他们死,机械而麻木地活动着,为那个早已定下的目标。他不考虑,也无需顾忌任何后果,不论善恶、道德、正邪、有情或无情;而另一块里,却还停留着他作为人的一颗心,梦想,期许,亲缘,友谊,爱……包括那些说不出口的渴望。
              我常常问自己,读过那么多书,最后能记住几成?学那么多术法,最后能用上多少?救那么多族人,最后能在我身边的,又有几人?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和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谁在说话?
              用这样熟悉的声音,苍凉疲惫的语气。
              是自己的声音,在流月城的末路里发出感叹。
              到最后,自己依旧奢望着那兴许永不可能出现的一事一物,一人一心……
              “还是傀儡好。”瞳继续道:“听话,稳定,只遵循主人的意志行事,不多思,不多言。若大祭司能够自觉自愿地当流月城的傀儡,今日局面会否有不同呢?”
              说罢,他叹口气,冷冷瞥一眼沈夜,似乎对他当真失望极了,再多说一句都是浪费精力。他驾着轮椅走到华月和小曦身边,和她们一道,慢慢沉入无边无际的血海,任那些暗红的颜色将他们浸泡。
              漫天红雨,血腥气狂躁地舞动着。
              沈夜看着他们三人,心中一片空茫。


              IP属地:四川705楼2013-09-25 1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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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曦、和华月、和瞳一并沉默地立在血海中央,死寂的眼睛牢牢盯着沈夜。
                大祭司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还不来?
                他们看着沈夜,无声发问,这声音极大,又极细微,大如天上雷霆,隆隆滚过;小如蚊呐,若有若无萦绕在他耳边。似远似近,似悲似喜,无所不至。
                来与我们一道,投身死亡的静美。
                生是苦,死为乐,亡魂之喜乐,生者永难企及。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祭司当归来矣。
                又一些声音在黑暗中徘徊,幽灵般游荡着,似波涛起伏,似云霓舒卷,这些絮语穿越了时间,从被他隐藏得极深极深,无人敢问,无人敢看的深渊里爬上来,响在沈夜心里。
                ……
                “大祭司么……虽然我也是祭司,但私下讲我十分怕他,行事太过酷烈,手段太过残忍,处决不听他意见的人毫无犹豫,我很怕哪一日我也……”
                “呵,这算什么,你生得太晚,没见着133年前那场暴乱,那时候大祭司才真是雷霆手段,杀伐果决,死在他手里的人之多,你想也想不到的。他以为多杀一些人,剩下的便一定会对他心服口服么?”
                ……
                “沈夜?他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身为前任大祭司的儿子,哪轮得到他坐上大祭司之位?”
                “可是他真的很强,还有神血庇佑……”
                “哼,就因他太强,所以才干得出囚禁城主,独揽乾纲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们谁见过城主?沧溟城主何曾面对过族人?什么都由沈夜代行传达,城主怕是早被他制住了,兴许……他自立为主,篡政夺权也不过迟早的事。”
                “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上月那两个祭司,听说办事不力,被大祭司扔给了七杀祭司处置……”
                “七杀祭司……说起来,你们听说过没有?传闻七杀祭司才是前任大祭司原本择定的继承人选,不知沈夜使什么下流手段,害七杀祭司病情加重,无法继任,他便将大祭司的位置霸占了来。”
                “有这种事?!话不能乱说呀……还以为他凭神血当上大祭司,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种龌龊,沈夜这人当真可怕。不过看起来,七杀祭司十分忠心于大祭司,难道他不知道这人害过自己?”
                “……反正,反正我也是道听途说,流月城暗地里对沈夜不满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假又如何?光凭他杀过的那些人,就算再给栽赃一百件恶毒事给他,也不算冤枉。”
                ……
                “流月城最近人心颇不安稳,今年的神农祭典不知怎么办……”
                “这就看大祭司安排了,想必还是要让大家热闹一场的。”
                “热闹……既已染了魔气,又如何有脸祭典神农神上?”
                “难不成要束手待毙?大祭司也是想让大家能活下去。”
                “这般苟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们明明是神裔,为何要下界去跟那些凡人一道生活?”
                “……我听闻一个消息,说矩木似乎已快不行了,所以大祭司才加快步伐,寻找可让我等安心生存之所,相信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信。若是为了大家生存才染魔气,大祭司自己为何不染?他有神血护身,我们没有,于是我们便活该堕落,只他一人高高在上,清贵无比么?这种人……这种杀人如麻,连自己唯一徒弟都不愿同他一道,宁肯叛逃下界的人,我不信他!”
                “你……你找死么?!居然在神殿里说这话!破军祭司是大祭司的禁忌,满城无人敢提,你这么说,真是不要命了!趁今日大祭司不再,快走快走!”
                ……
                “哼……他沈夜算什么东西?择徒时选谢衣而不选我,当真目光短浅。事实已证明,谢衣一早便叛逃,我今日还在为流月城兢兢业业,可笑。”
                ……
                “失仪又如何?我看沈夜也无甚得意之处,堂堂巨门祭司,非要处处恭敬他么?”
                ……
                许许多多声音在黑暗中飘摇起伏,共同汇成了海一般磅礴深远的洪流,疑心、反抗、厌憎、不屑、嘲讽、畏惧……所有关于“沈夜”的负面思想都在当中流动,不断沸腾。
                沈夜立身当中,几乎要被这些声音完全吞噬。
                他明白,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清楚,流月城从不是铁板一块,从来没有什么上下齐心、一致对外的好时候。
                对外?对什么外?
                所有的噤若寒蝉或赞同,都是靠镇压甚至杀戮夺过来的。
                流月城的困局发生于内部,是被时代和天命共同注定的死路,若顺天而行或寄希望于飘渺的可能性,迎接他们的只有灭亡。
                想救烈山部,想求一线生机,唯有逆天而行。而逆天之行,便注定是一条血腥孤独的道路,除开艰难跋涉,斗智斗勇,他更要承担无数不理解、不赞同的声音,甚至众口铄金的欲加之罪!
                流月城里,多少人恨着沈夜,妒着沈夜,怕着沈夜?又有多少人背地里将他骂作逆贼、乱臣、野心家?
                不过,都不要紧……沈夜不在乎。
                既然认定了艰险的生路,沈夜就会将所有怀疑反对的声音都暂时压下去,为了那九死一生的存续之机,他连神农神上都可以阳奉阴违——身为祭司之首,一边祭奠清贵的上神,一边与魔物交易,用全族向魔气的堕落,换取烈山部下界之后不惧浊气的生存机会。
                这天道,当真可笑。
                而执行这一切的人,居然还苟活于世,岂不更可笑?


                IP属地:四川730楼2013-09-26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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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海沸腾,黑潮涌动,各种声音与思绪彼此激荡,无形无质,却又如铜墙铁壁,将沈夜牢牢困在其中,进退不得。
                  他感觉呼吸沉重,身心的剧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变得越发难熬,这是伤病、罪恶感,还有心力交瘁共同形成的枷锁。
                  小曦、华月和瞳的身影都已消失,就在沈夜眼前,仿佛沉入水底的烂泥那样一寸寸陷入血海中央,直到被粘稠的暗红色完全吞没,他们的眼睛都始终盯着沈夜,眼神中诉说冰冷的邀约。
                  来,到我们这边来……
                  看着他们的眼睛,沈夜感觉阵阵寒意将他的四肢冻结,他在痛苦中感到一种隐约的恍惚,不知不觉朝那方迈出一步。
                  吞没溶解了故人形骸的血海开始在他身周翻涌,涨潮般节节升高,淹过了他的脚踝、腰部……空中,风声潮声相应,仿佛正有无穷无尽的冤魂向他发动袭击,它们来自捐毒、朗德、流月城……所有直接或间接因他而失去生命的人们,纷纷化身不可见的凶煞之气,朝他疯狂扑来——
                  “群邪退散,重振神光——破!”
                  昏黑血腥中,远方突来一声清朗醇厚的敕令,伴随破空之声,涛涛血海霎时间分作两端,浊浪翻滚,夹着那些煞气让出一条道路来。连沉重窒息的冰冷气氛,也被一道耀目光华击得粉碎!
                  沈夜浑身一震,抬眼朝那光芒处望去,只见无边黑暗中骤然升起一轮红日,金光遍洒,赫赫扬扬,直如羲和神亲临。烈日当中,金乌正舞,怒焰升腾,万道光芒如利剑、如暴雨,照耀在翻涌血海上,以虎入羊群之势,将所有沉滞寒意撕得片甲不留!
                  他突然想起在静水湖中醒来时,透过窗棱看到的那一轮朝阳。
                  金光越升越高,从蓬勃的旭日变成正午的烈阳,神威凛凛,群邪辟易。这金光中又分出一点,徐徐下降,渐渐融成了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谢衣!
                  沈夜看见谢衣从那一轮烈日中走下来,一步步稳稳踏在已平静的浊流上方,他左手提灯,右手持刀,灯中映照暖日光辉,刀锋射出凛然正气,逼退所有黑暗中的低语、不怀好意的诱惑,连容纳过太多死亡的血海,都在他面前自动退下去,消隐在已被照彻的阴暗中。
                  “师尊。”谢衣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唤道:“弟子来迟,师尊恕罪。”
                  说罢,微微颔首,唇边露出温润笑意。
                  是谢衣……
                  沈夜默默看着谢衣,没有说话,心里慢慢品读眼前这人——他正站在自己面前,同时也住在自己心里。似乎一如他最初的样子,又仿佛全然不同。不论昔年初见,听他说出那第一句话“我学法术,是想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还是在数也数不清的爱恨情仇后,同他在生死彼岸重逢。
                  未能求得一死,反倒与谢衣朝夕相伴……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山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君子九如,其质谦谦也。
                  蒹葭苍苍,道阻且长——如今想来,不论谢衣也好,初七也好,甚至那个与他只有短暂接触的偃甲人也好,始终都是沈夜心里那人。
                  “谢衣……”
                  “师尊。”谢衣看着他,将刀收起,手中那盏提灯的光芒越发柔润而温暖,“抱歉,弟子不放心,出门看了看,以至于来得晚了,累师尊受惊,万望恕罪。”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沈夜已明白此处是幻境或梦魇,自己方才受困梦魇中,是谢衣用法术突破魔障,提灯相照,持剑相迎,却又毫不居功,只言请罪,这份克己守礼下蕴藏的情意……
                  “回去吧。”沉默片刻,沈夜朝他伸出手,谢衣一怔,略有刹那犹豫,跟着便握住了沈夜的手。
                  执手相握,并肩而行,两人朝那光芒繁盛处而去,所有黑沉血腥的幻境,通通被抛在身后。


                  IP属地:四川743楼2013-09-26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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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沈夜见谢衣正坐在身侧,眼帘轻阖,握着自己的手,恰如方才步出那一方黑暗时。点点光芒在两人相握处流动,法术运转得十分平稳。
                    见他醒来,谢衣也睁了眼,收起法术,跟着就想撒开手,谁知沈夜反将他握得更紧,乌黑深邃的双眸默默看着他,不发一言。
                    长夜犹盛,外间依旧无风无雨,居所内亦静谧悄声,旁边矮几上一灯如豆,散出盈盈光焰,落在两人瞳孔里,随悠长呼吸流转,越发显得眼底流光脉脉,情意融融。
                    沈夜如是,谢衣亦如是。
                    此时无声。两人间仿佛悄悄绽开了满树桃花,灼灼而妖,艳艳如炽,不若师徒情谊,倒更似……
                    沈夜没有说话,深深看着谢衣,只见容颜似玉,眉目如绘。烈山部不论男女均生得俊美,但像谢衣这般毫无瑕疵的超逸脱俗,依旧令人流连。他曾听有人私下说破军祭司俊而不俗,美而不妖,这当然是极高的评语,可若用这般堆砌的辞藻来描摹谢衣形容,却又显得拖沓无趣了。思来想去,竟只需最最简单的“好看”二字,便足以概述他心底的谢衣。
                    色到浓时方近苦,味从回处有余甘。
                    看得太多,念得太多,想得太多,同时又藏得太深,伤得太深,甚至于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至烈至浓之处,方才会一想到谢衣,沈夜便觉再好的话语,也失去效用了。
                    “好看……”恍惚间,两字溢出沈夜唇边,所幸声音低到极致,除他自己再无人听见。
                    此刻,谢衣长睫映着灯火,往脸上投下一层阴影,如蝶翼翩翩,如纱羽颤颤,而右眼下那两点魔印,更往他俊美端凝的面容上烙下桃瓣似的艳色来。
                    沈夜一言不发,直直看进谢衣眼底,看得他呼吸微乱,深邃静美的眼瞳里也含了两分水汽,干脆闭起来时,才拉拉他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不……师尊说哪里话。”
                    “你若不来……”
                    “我怎会不来。”谢衣微微一笑,道:“在外面发觉情形不对后,我即刻便入师尊梦魇了。”
                    “嗯。”沈夜放开他的手,在榻上坐直身体,闭目宁神片刻,摇头道:“此番绝非一般梦魇,近日虽无法运用灵力,但寻常梦魇能奈我何?。”
                    说话间,他抚上胸膛,体内气息依旧缭乱,被司幽神珠护了几日,已渐平息的疾患居然出现了反复的势头。连带逸散的灵力,也仿佛被一只大手搅乱,纷纷流动,若无神力震慑,怕早已如漫天乱雪,脱体而去了。
                    绝不会有如斯激荡的梦魇,当中必有蹊跷。
                    细看沈夜脸色,见他容色如常,言语镇定,谢衣方才问道:“师尊此时感受如何?”
                    “……无妨。”
                    “若师尊行动自如,我便带师尊往那蹊跷处,内中缘由,师尊一观便知。”
                    “哦?去看看。”听谢衣已知这场梦魇的缘由,沈夜也不耽搁,起身携了谢衣的手,便往外走。
                    再度给他握住,谢衣微微一怔,却也不敢全当这是喜爱之意。沈夜这些时日不能动用灵力,方才又经梦魇所震,本就有些虚,万一只是让自己扶他一下,胡思乱想的,岂不可笑……
                    他收敛心神,却也忍不住握紧了沈夜的手,感受他粗糙掌心里因长年练剑磨出的茧子,感受两人手掌贴合时,彼此传递交融的热度。
                    “师尊,请来这边。”领沈夜往不远处的水潭走过,谢衣道:“开初我并未发现此处玄机,后来见师尊睡得蹊跷,才起了疑心。按理说……师尊即便伤病在身,今日出行有几分累,也不该这样快地睡去才对。敢问师尊,是否今日在朗德那边,就已现了端倪?”
                    “的确……”沈夜暗忖,在那寨子中时,自己曾感受到幽魂气息,来此处入睡后更加明显,好似酝酿许久的东西忽然炸开,瞬息间便膨胀激烈了千百倍。
                    谢衣点点头,同沈夜来到水潭远侧,往一荒草蔓生,杂木成林的暗处站定,指着前方道:“师尊请看。”


                    IP属地:四川767楼2013-09-27 1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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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细看去,只见一棵树下正矗着一段残碑,断口还很新,碎裂石块散落一地,周遭草叶上似有焚烧过的痕迹。残碑上字痕宛然,似乎刻着什么故事,夜色昏芒,却也看不真切。沈夜准备靠近些看,谢衣已拉住他,低声道:“按碑上所篆文字记载,山间这处水潭,原来是神女梳洗处。”
                      神女梳洗处?
                      沈夜微微一怔,似有所悟,抬头往天顶一瞥,又凝神细看谭中倒影,不由点了点头。
                      谢衣指着那处残碑,接着道:“师尊过早入睡后,我略觉疑惑,凝神感知此处天时地气,终于发觉有股形制特异的灵力从水潭那方缓缓散出,赶紧往潭边查看,结果发现了这块碑。据碑上所载,此处水潭乃上古之时,赤水神女献曾停留之处。”
                      赤水神女献……对这位大名鼎鼎的天界战神,沈夜亦有耳闻,不过战神乃上古神只,早已多年未有行踪流传了。
                      “昔年神女曾与妖魔有过数番大战,一次得胜途经此地,突接到天皇伏羲之令,让她回天界觐见。其时神女方从战场上下来,与坐骑都是一身血污,形容狼狈,怎好见天皇?恰好这水潭清澈无比,她便在此同战龙一道洗濯身体,整装以见上神。神女去后,她所洗下的魔血、妖血、连带神女自身神血,混合战龙龙气与肃杀之意统统融入潭中,正邪相斗、神魔相搏,渐渐形成了一股非正非邪,非魔非神的气息,潜伏于水底,每当旭日东升,或夜色降临之际,便悄悄散逸而出,汲取日月精华。”
                      “原来如此。”听谢衣说到此,沈夜心中已了然,“如此非同寻常的气息,必将在这里生出祸端。”
                      “师尊所猜得矣。天长日久,谭中精气逐渐成型,而正邪相搏多年,神女所遗清圣之气渐渐耗尽,这股精气便倾向了邪恶一脉,开始诱惑山中走兽投水而亡,甚至有路过的行人,也往往在睡梦中为它所害。由于这股精气源头为上古战役中诸多亡魂所化,对所害对象亦有偏好,越是……”
                      说到此,谢衣心有挂碍,言辞中有几分犹豫,倒是沈夜心无芥蒂,一派坦然,只待他下文。谢衣便叹道:“越是杀孽累累、心机深重之人,在附近所受到的影响便越浓烈。”
                      “嗯。”沈夜点头,这倒也合理,说到满身杀孽,心机深沉……这世间怕也没几人比自己更能体会内中滋味儿了。
                      “终有一日,一位仙人途经此地,发现谭中秘密,使法术将那股精气收服,却因其中蕴藏太古神力而无法化解,于是只能请附近村寨中的人立碑于此处,将邪气封禁于碑内。仙人在碑上撰文,写明前后因果,令人不可毁弃。”
                      “原来如此,我看这碑断口还很新鲜,想是前些日子风雨雷霆,遭天雷霹毁,才令这股邪气又逃了出来。”沈夜淡淡道。
                      “师尊慧眼。”谢衣道:“也因这股精气性质芜杂而特殊,又被此碑封禁许久,脱出后无形物质,我一开始未曾察觉,累师尊为它所魇……”
                      “无妨,它无力害我,一场梦魇罢了。况且,有时历经几番心内折磨,于我倒是好事,只不过……”沈夜并不以为意,目光在水潭上浏览几圈,问谢衣道:“这股邪气,如今是又回到谭中了么?”
                      “应当如此。”谢衣凝视谭中倒影,今日恰逢满月,此刻,皎洁银盘已走到中天,堪堪悬于两人头顶。明月清光遍洒,澄澈无暇,落入谭中,波光浮动间,若有若无的水汽氤氲,似乎有千万根银针正在谭中沉浮,静美幽深,颇有一股难测的玄妙之感。
                      若有过路人见到,必定要为此景所迷,近前观看。
                      不过,若凝神仔细看去,却又会发觉,此谭中映出的一切景色,都仿佛隐隐带着一股血色,薄红暗绿,色相差疑。谭中景色仿佛另一个世界,因沉淀太久,凝固太久,早已遗落在时光深处,再难以追回。
                      沈夜也已发现了谭中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盯着水面看了片刻,突然道:“因蕴含上神之力而难以被化解……那么,若是加以三皇之力,想必可轻易化去这股精气吧。”
                      “想来当是如此。”谢衣不知他所欲为何,话音方落,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赶紧又道:“师尊不可,四十九日之期未满,莫要妄动灵力!”
                      “不动灵力,亦有破解之法。”沈夜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将右手往左掌心里轻轻一划,破开表皮,一道血线随之涌出。他将手伸到潭边,掌心翻转,一滴血便无声跌入了水中。


                      IP属地:四川796楼2013-09-28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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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本非泥土所塑的凡庸之人,烈山部身为上古精气所诞神裔,胜过当世俗人不知多少。他寿数长久,修为精纯,更得神农神血加持,兼有司幽神珠入体,这几日虽无法动用灵力,但骨血中早已是法力充盈,坎离间魂能激扬,再上层楼也不过刹那之功,日后超脱旧有形骸,神格凝聚也未可知。
                        这一滴血,自然也不会是普普通通的血液。
                        鲜血入水,恍如往谭中投下了千钧巨石,刹那间,平静的水面已完全碎裂,潭中央一股粗壮水波爆冲而起,暗红浊浪映着银亮月色,直腾起几丈高,恍如恶龙升天,发出轰然而浑浊的嘶鸣。这水柱周遭的水面亦同时滚沸开来,似乎正有一把烈火在潭底熊熊燃烧,将所有积淀的阴鸷一并翻出,扔在烈焰上炙烤、蒸腾,将它们一一碾碎,打回虚无!
                        沈夜将谢衣拉到身后,负手站在潭边。方才幽静的水潭再无片刻宁静,浊浪翻涌,仿佛恶鬼歇斯底里的挣扎,飞扬水汽中挟裹着血腥味与腐烂的浊恶气息,纷纷不甘消亡地朝二人扑来,却被一股无形之气捉回,难沾他们分毫。
                        风声飒飒,水声轰鸣,沉沉夜色里,唯有头顶月光静美如初,清寒透彻,越发照得这方惊变汹涌骇人。
                        一滴血,彻底颠覆水潭中沉淀千载的邪恶,无路可走的阴寒邪气遇着这滴血,仿若沾上了致命剧毒,只能痛苦地翻滚,绝望地嘶鸣,它们本欲反击,却又见那已暮气沉沉的神女与战龙之气,好似三月春生般勃然而起,加入了吞噬搏杀的行列,直杀得所有邪气溃不成军后,依旧不住蚕食那势不两立的邪魔遗韵……
                        神农神血不仅清贵无匹,更天生便具有赋活之能。
                        如此,也算报方才梦魇之仇了……
                        半刻钟后,潭中动静始归于平息,水中隐隐暗红色也逐渐消退。沈夜唇角微扬,突觉手中多了个温暖柔韧的触感,转头一看,谢衣正握起他左手,借着月光细看掌心里那道伤痕,似乎防着有更多神血溢出。
                        “无妨,一开始便已止住了。”
                        “嗯,师尊无恙就好,这般……这般大动干戈,当真惊了弟子一跳。”谢衣叹道:“虽早知神血之力不可估量,却未曾想在这样情况下,竟也有如斯威力,当真让人叹服。只是……虽说师尊骨血已同神农神上之血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但用在此处,未免可惜……”
                        “本座自己都没有不舍,你有何舍不得的?”沈夜抽回手,言谈间颇为自信,半点不改他紫微尊上的傲然风骨,“一滴血罢了,昔年学艺时,流月城平叛时,本座流过的血,又何止千百滴?”
                        “话也不是这么说……”知他心高气傲,颇为自负,向来是不示弱,不服输的,能在亲近的人面前露丁点儿疲态,已是沈夜的极限。
                        对沈夜这一肩担负万难的硬气与刚强,谢衣即便在叛逃期间,想起来都觉心疼,更不用说如今他对师尊的念头不同,更加有百分的舍不得,于是放软声音,好生劝道:“弟子不过心疼师尊伤病未愈,却还要为此间除害的拳拳之心罢了。”
                        “心疼?”沈夜心头一动,突觉他这话似乎说得有些……过于温软,乃至于暧昧。仿佛并非谢衣惯常的态度,仔细看去,却又见谢衣脸上一派安然,依旧谦谦君子,不由在心里暗道自己想多了。
                        这百余年来,若始终师徒和睦,未有反目之举,自己更不曾对谢衣做出那等违逆他心愿之事,恐怕还有两分妄想可期,但事到如今……
                        只当是自己想多了吧。
                        沈夜微微苦笑,接着道:“此潭既有本事魇人,自当承受清剿。也唯有此法算得斩草除根,好过拿碑文封禁的折中做派。”
                        “师尊说的是。”
                        两人又在潭边等一阵,待到浪涌停息,风声消隐,水潭已完全恢复了最初的宁静。天顶月光投落下来,谭中影像银白无暇,静谧深沉,再无方才那抹诡异的黯然血色了。
                        “回去吧。”
                        沈夜携谢衣回到居所内,依旧灯火莹莹,夜色沉静,深秋的山间早已不若夏夜喧嚣,虫鸣鸟啼亦不闻一声。
                        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按理该歇息,沈夜却毫无睡意,倚在榻上似有所思。
                        见他不睡,谢衣也不想休息,脱了外袍,同他一并靠在榻上,如同旧年里还在他身边学艺那般。这让他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满足与快慰,不同于那几十年人世嘻游时处处新鲜的快活,也不同于以初七身份随侍时,眼中唯有一人的踏实与忐忑,而是另一种更深沉、更静谧、也更让人安心的温润暖意。
                        他偷眼去看沈夜,见莹润光晕下,沈夜眼帘微合,呼吸平缓,似乎正陷入沉思,便不忙着同他说话,让他休整。


                        IP属地:四川809楼2013-09-28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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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许真是思绪太深,察觉谢衣靠过来,沈夜竟下意识地揽住了,拉他靠在自己肩上,恍惚也忘记了时间,忘记一切早已过去太久,久到连他自己,都不再是流月城的大祭司,而属于流月城的一切痛苦挣扎,也已随风而去了。
                          不知不觉,沈夜在仿若时间停歇的静谧里想到当年种种。他清楚记得,当年的谢衣十分勤奋,只要是自己所授,不论文武通学之,时常还会因为练得太晚了,便干脆不回家,往寝殿里依偎着师父同眠。
                          并肩相拥,抵足而眠,如同此刻一般。
                          按理,大祭司寝殿里是不留宿外人的,但沈夜很喜欢有徒弟的陪伴,对那些无关紧要的规矩自然视而不见。结束忙碌躺到床上时,哪怕白天再累,他们都不急着入睡,整夜里往往有半夜在谈话。通常是沈夜说得多些,谢衣认真听着。
                          他会讲流月城的历史,神殿里的规矩,法术上的精要,武学中的难点……有时,他还会提到年少的片段往事,连殿中各祭司职位,闲趣轶闻,都同还未成年的谢衣讲了出来。若遇到谢衣白天练武过于勤奋,带了伤时,沈夜便趁两人同眠之机给他上药治疗,揉按筋骨,乃至于渡一些灵力过去,助他伤势疗复,打通气脉。次日谢衣再练时,便不会因昨日伤痛而对身体造成任何影响,进益自然也格外明显。
                          对于同师父的每一次夜谈,不论内容如何,谢衣都认真聆听,时常也评点两句,或问一些尚未理解透彻的问题。沈夜对谢衣耐心极好,凡徒儿所问,都一一回答,说到兴起,干脆披衣起身,将不明白处仔细写下来,让谢衣带着慢慢参详。
                          有时,主讲的人也会换成谢衣,他同沈夜讲自己在偃术上的收获,间或倾诉不能理透之处,师徒俩一并探讨。偃术方面沈夜亦颇有心得,在谢衣超越他之后,对成为听众这件事,他同样甘之如饴。
                          哪个师父会嫉妒徒儿取得的成就,会不愿见徒儿青出于蓝呢?
                          对谢衣,沈夜倾囊相授,无半点私藏。
                          后来,在谢衣离开的日子里,沈夜时而会想,如果谢衣能留在自己身边更久一些,从自己这里多学一些,他的潜力到底能发挥到什么地步,会变得多强呢?
                          完全超越自己,想必也不是全无可能。
                          到那个时候,自己更可毫无后顾之忧,倾尽全力将计划一一落实,斩断血腥,担下污名,然后把一个干干净净,前途光明的烈山部交到谢衣手上。
                          到那个时候,不论沈夜是否还有机会看到谢衣大祭司如何领导族人繁衍生息,走上崭新的道路,他心里也是满足而快慰的。
                          求仁得仁,此生无憾也。
                          若真有那一日,沈夜当含笑九泉。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使沈夜倾尽全力,谢衣依旧走上了他绝不愿、不舍,不甘的另一条路。多年和睦,在任何事情上都配合得极好,从未红过脸的师徒,偏偏于那件不可调和的大事上发生分歧,裂痕越来越大,再不可转圜。
                          谢衣心里想什么,沈夜很明白,而他相信自己想什么,谢衣也很明白。
                          没有误会,没有阴谋,路便这么断掉了。在谢衣离去之前,他们之间已有过无数次讨论和争执。谢衣甚至像少年时一般,整夜整夜留在大祭司寝殿里劝谏,劝师尊不要向魔物妥协,不要杀戮下界无辜之人的性命。沈夜则用一句铿锵有力的反驳堵住他:若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为师全盘听你安排。
                          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所有可以假设的情况都被提出来,然而,依旧是死局。
                          他和谢衣谁也不退让,道德标准与现实困境的冲突让他们站在悬崖两端,稍微动一动,便是粉身碎骨。
                          大祭司与破军祭司这对亲密无间的师徒,如今已貌合神离乃至决裂,高阶祭司们心知肚明,连平民中间都出现了不详的流言,唯一稳坐钓鱼台佯装不知的,只有那个心机险恶的魔物。
                          每个人都开始为高层中酝酿的风暴感到心惊,那场叛乱才过去几年,血流成河的阴影还笼罩在诸人头顶,难道……难道破军祭司要以下犯上篡位夺权?抑或大祭司再一次以雷霆手段铲除异己?是兵谏逼宫?还是一杯鸩毒?难道当年的惨祸又要重现?
                          一时间,孤独的流月城中山雨欲来,摇摇欲坠。
                          沈夜还记得,百余年前的那个晚上,瞳入沉思之间求见。屏退众人后,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大祭司要杀谢衣?”


                          IP属地:四川832楼2013-09-29 1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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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一怔,跟着腾然站起身来,怒道:“谁说本座要杀谢衣?”
                            这话来得陡然,然而细想起来,却似乎又有几分情理,配上瞳那仿若洞悉一切的淡漠眼神、冷静干脆的声音,恰如一柄利剑,直刺沈夜内心深处。
                            “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一派胡言,谢衣绝不会妄动本座。”
                            “嗯,确实是胡言。”瞳点点头,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可如今满城里都这样说,大祭司如何看?”
                            “流言纷扰,不可坐视。”沈夜揉揉眉心,在椅子上缓缓坐下,他似乎很疲惫了,甚至暂时卸下了大祭司的威严,斜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感觉松松的,喃喃道:“谢衣……那般固执……”
                            “……我今天下午同他谈过,劝他注意影响,哪怕就面上顺着你也好。他倒是答应了,但不知是卖我两分薄面,还是真决定不再顶撞你。”瞳走近些,压低声音道:“破军祭司与大祭司公开反目,成何体统。其他祭司见了心里如何作想?平民们见了如何作想?身为破军祭司,他该有此担当。否则再这么下去,等不到你计划完成,流月城就已是人心惶惶,自杀自败了。”
                            “你说的很是,不过如今怕已经晚了……”沈夜冷笑一声,似乎在笑瞳做了多余的事,缓缓摇头道:“谢衣的性子,我比你更了解。他既认定本座所择道路乃是暴行,便绝不会与你我同流合污,无论如何也拧不过来的。”
                            长叹一声,沈夜仰头看着静默的神殿。殿阁深深,寂静无言,粗大的廊柱于火光背后反射着冰冷深沉的蒙昧之影,帘幕层层垂下来,深沉的橄榄绿,神圣的金黄,幽深漆黑与火焰般跳跃点缀着的孔雀蓝,色相参差,令人在沉重肃穆中感到迷乱,而那黑暗的深处,似乎正有什么在蠕蠕而动。
                            沉思片刻,沈夜叹道:“面上顺着我……他能顺几时?并非发自内心的顺应,又能掩盖几时?”
                            瞳默然不语,沈夜看着他,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谢衣,抑或笑自己。很快,他接着道:“有件事你还不知,今天我去见城主时,那魔物同我提了一件事。”
                            “哦?他欲何为?”
                            “他同我说,待族民全部转移下界后,要在吾族繁衍之地另建矩木,以供他栖身。”
                            “可笑。”瞳眉头微蹙,“这魔物如此不知餍足,还想制约我烈山部一辈子不成?”
                            “恐怕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他为何会有此想法?矩木乃上古时期,伏羲率诸神登天时,由建木枝干所培育而成,如今哪还有可能重建矩木。”
                            “这个嘛……”沈夜微微一笑,眼中流过紫微大祭司惯常的冷静与强横:“我骗他说我手中有矩木之种,只要寻到适当地点,便能重新培育矩木。”
                            “如此。”瞳思虑片刻,点头道:“这样也好,他有更多欲求牵挂,我们也可争取更多时间。”
                            “总要有些能克制他的法子才是。我从不信这魔物是真心来谈合作的,若非实在别无他法,我又何尝愿受制于人。”沈夜看看瞳一如既往的淡然面色,问:“你说,砺罂今日提的事,要是给谢衣知道了,他会如何?”
                            “必定容不得。”瞳冷哼一声,“连与心魔的合作,他都断不能接受,若知砺罂野心昭然,还妄想世世代代奴役烈山部,不知会如何激烈反应……到时候,你就算把大祭司的位置拱手送他,他也不会要的。”
                            “你说得对。”沈夜长出口气,环顾这格外寂静清冷的神殿,突然觉得只要在这里说话,哪怕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依旧会被四周肃穆的石料和帷幕放大,仿佛正有许多鞭子打下来,逼得人不得不去正视自己的每句话,每个决断,并由此看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去,不断给自己加上难以承受的重量。
                            “那么,瞳,你说,本座应当如何处置他?”
                            “大祭司自行决断即可。”
                            “若我真要杀谢衣呢?”
                            “你不会。”瞳忽然自信地笑了,唇边弯起一个颇有深意的弧度,看着沈夜道:“如何处置谢衣,相信大祭司已有决断。”
                            这话一出,神殿里霎时变得无比寂静,似乎连隐约的风声都停止了脚步。片刻后,沈夜低低开了口。
                            “……你很聪明,有时我都在想,你太聪明了,瞳。你明明看起来对人情世故毫无兴趣,却又在这个问题上如此通透。”
                            “大祭司过奖。”
                            “那么,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好,我会与廉贞祭司一道协助他下界,这也是现在唯一能够保全他的方法……唉,当师父真累啊,大祭司实在辛苦。”
                            沈夜一怔,微微摇头,岔开话题:“明天我会最后再与他谈一次,若实在不能扭转,你就找机会送他走。”
                            “遵命。”
                            次日夜晚,大祭司与破军祭司兵刃相向,破军祭司兵谏失败的消息开始在高阶祭司们中流传,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风暴即将爆发的时刻,却传来了破军祭司叛逃下界的消息。
                            就此天各一方,道阻且长。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那些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IP属地:四川849楼2013-09-29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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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尊,师尊。”
                              ……
                              “……师尊睡了么?”
                              两声低低的呼唤,将沈夜从回忆中带出,他微微一怔,沉落在遥远岁月中的思绪回到此刻,但见夜色沉静,居所安然,矮几上一点灯烛莹莹,同银白月光相和,如昔日神殿内亘古不灭的光影。
                              谢衣正看着自己,他已脱了外袍,也褪掉了白日里端凝温润的模样,显得更加亲切柔和。他靠得那样近,半个身子都与自己贴在一起,沉水般的瞳孔里浮现一层朦胧的氤氲,让沈夜不由自主想起了春日的微雨。
                              流月城高居九天,城中本无四季,唯有那时而落下的雨雪,带来尘世中春去秋来的讯息。
                              此情此境,沈夜怅然,忽然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搂着了谢衣,不由生出两分尴尬,想要松开手,又见谢衣一脸坦然,似乎丝毫不觉这般亲密有何不妥,于是也放下此念,依旧让手臂搭在他腰间。
                              相顾无言,流光中暖意渐起,情愫暗暗。
                              “师尊……”片刻,谢衣开口:“师尊方才沉思甚久,可是想到了什么?”
                              “旧年之事。”
                              “可是我少不更事的顽劣之迹?”
                              “不是……你很好,不曾顽劣。”沈夜否认,他并不想告诉谢衣,自己乃是想到了那一场痛彻心扉的叛离。
                              那件事,他已不想再提,相信谢衣也不想提及,至少此刻不要。在一切彻底云开雾散告别惨淡往事之前,在能够将它毫无芥蒂地当做笑谈之前,他不想再提了。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何还要提那些呢?这些日子,他偶尔终夜辗转,惊觉沈夜这一生当中,竟未有片刻能如当下一般,清心内敛,安然高卧,再无案牍劳形,无忧思百转。
                              ……兴许,许久许久之前,在他还幼小无知的时刻,倒也有过无忧无虑的日子,然而已过去太久,早已不记得了。
                              那些牵绊他存活于世的东西纷纷化为齑粉,连沈夜本身,似乎也可不必再存续了。
                              只是……未曾为自己活过一日,有遗憾么?
                              若能为自己而活,又该如何度过?
                              “本座这一生,唯你一个弟子,别人我没教导过,但想来……也不会再有人比你更勤勉,更有天分。”
                              岔开话题,沈夜问谢衣:“你可知方才我在梦魇中看到何等情形?”
                              “不知,我并无力真正插足师尊梦魇,只见师尊与一片漆黑。”谢衣摇头,发丝从沈夜脸颊边轻轻晃过。
                              “我看见他们纷纷来责罚本座,小曦、华月,还有瞳。”他语意淡淡的,仿佛阅读一页早已在时间中变得陈腐,连情感都已被磨损殆尽的书册,“小曦怪我杀她,华月怪我太无情,瞳却又怪我为情所制约……”
                              “怎会。”谢衣坐直身体,摇头道:“师尊怕是魔怔了,流月城最后一战我虽未能在场,但就弟子所知,廉贞祭司、七杀祭司,还有小曦都不是那样的人,他们怎会怪你?”
                              “嗯,他们不会。”沈夜合上眼,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明白,黑暗中那些话,并非小曦或华月在说,而是我自个儿在说……心底里常年压抑着的反思,甚至可说是隐忧,畏惧……”
                              谢衣不语,默默看沈夜沉肃的面容。夜风从高处的窗洞中流过,撩起几上灯影,刹那间明昧缭乱,沈夜长睫投下的阴影似乎也在他脸上舞动起来。不知是否错觉,谢衣突然觉得沈夜的脸色有些惨淡,似乎那许多被岁月掩盖,被坚强压制住的旧伤口,终于鲜血淋漓地一起翻出来了。
                              “身为大祭司,在那个位置上最不该有的,便是胡思乱想。”沈夜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低沉而冰凉,“大祭司不该想太多,不该有许多顾虑,连一点点念头都不能起,否则就做不成事了。”
                              沈夜从不是个顺风顺水的人,每一步都走得很忐忑,很艰难。少年时的他既不想当大祭司,也没有为流月城和城主献上一切的觉悟,甚至在危难到来要两兄妹投身矩木时,做出了大逆不道的反抗之举……
                              只可惜,天意难问,命运半点不由人。
                              “从进入矩木那刻起,沈夜好像就已死过了一次。”他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谢衣,低声道:“本座没有快意少年的时光,难道还要让你也没有?为师愿意护着你,顺着你,让你不走弯路,放你去学你想学的东西,做你想做的事,不让你同我一般受苦压抑。”
                              “师尊……”听着这些仿佛锥心泣血的字字句句,谢衣只觉心头剧震,他从未想过,那些年师尊对自己的包容和宠溺里,究竟包含着多少投射于他自身的遗憾和痛楚,他看自己日益精进,肆意挥洒,在他庇荫下快乐而充实地成长,何曾不是看到了他自己曾经错失,且再无法回头的岁月?
                              师徒相承,所接续的绝非只有法术武学,更包含那颗无奈沉沦暗影的心里,曾搏动着的殷殷切切……


                              IP属地:四川870楼2013-09-30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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