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中国人有着民族劣根性,具体的表现就是生活中的缺点、恶习、不道德行为和恶劣品质,所以中国人作为一个整体来说是丑陋的。柏杨的观点是对中国人做‘国民性批判’。”
这种观点显然是错误的。
首先,要统一一下“民族劣根性”、“民族性”和“国民性”这三个词的用法与含义。
先说什么是“性”。哲学上的“性”是指“规定性”,也就是一类事物的内涵。比如马有马的规定性,简称为“马性”;驴有驴的规定性,简称为“驴性”;如果既没有“马性”也没有“驴性”,那就是“非驴非马”。有人说,“非驴非马”还可以成为骡子,但即便是骡子,也要有骡的规定性,简称为“骡性”。(参见冯友兰:《三松堂自序》)
如果是这种意义上的性,那么我们承认“民族性”和“国民性”的存在。但是普通所谓“民族性”和“国民性”,有“中国人的民族性”、“美国人的民族性”、“法国人的国民性”、“英国人的国民性”等等,显然不是哲学意义上的“性”。从另一个方面讲,哲学意义上的性,是“一个个体可原来无某性而后有,或原来有某性而后无。例如一个黄底桌子,可原来不是黄底而后来是黄底,亦可原来是黄底而后成为黑底。”但是普通所谓民族性国民性,是不变的。普通认为,“俄国人个个都很威猛、日本人个个都很变态、韩国人个个都爱吹牛、德国人个个都比法国人厉害、印度人和意大利人个个都很笨”。这种说法的意思是,俄国人天生就威猛,日本人天生就变态,韩国人天生就爱吹牛,德国人天生就比法国人厉害,印度人和意大利人天生就是笨。或许有些人可以“化性起伪”,可以养成与其民族性或国民性相反的习惯,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的本性还是难以改变的。
所以我们可以看出,普通所谓国民性或民族性,是指生物学上的性。也只有生物学上的性,才有“劣根”可言。照主张有所谓民族性或国民性的人所说,一个民族中所有的人,生来都有些心理上的相同底特点,与别的民族中底人不同。正如他们都有些生理上底相同底特点,如黄发碧眼,或黑发黑眼等。这些都是不可变的。
但是,于普通说到民族时,我们总是把“民族”当成一个集体名词用。例如,说 “德国民族”时,我们是说德国的一堆人。如就此义说,则所谓“民族性”是讲不通的。因为生物学上所谓性只有生物才有,各个民族之间并非是不同的生物,又哪来生物学上的性?
或可说:所谓民族性国民性者,并不是说一民族的性,而正是说一个民族内的国民所皆有的特点。如此,并不是把一个民族当成一堆人,而是把一个民族当成一类人。但是显然,并非如此。有人说变态是日本人的民族性,但是不变态的日本人也是有的,大概。有人说丑陋是中国人的民族性,但是不丑陋的中国人当然是有的。
由此可见,所谓民族性,决不能与一个民族的生理上底特点相提并论。比如,一对日本夫妇,生了一个小孩,忽然是金发碧眼,丈夫肯定以为妻子不贞;但如他们生了个小孩,不是变态,丈夫或有“生儿不像贤”之感,但决不能因此即指其妻为不贞。
或者说,所谓民族性国民性,并不是说所有人都有,而是这个民族的大多数人都有,所以整个民族行动时也有相应的心理特点。比如多数日本人都变态,所以日本民族作为一个整体而言就很变态。
这种说法可以讲得通,但是我们要知道,名之为“民族性”“国民性”的此种心理特点,不但须是这个民族大多数人有的,还需要是别的民族所没有的或少有的。事实上有没有这样的心理特点,尚须证明。而且,普通所谓一个民族中大多数人的心理特点,及其于整个民族行动时所表现者,可以随时不同。若说民族的特点,本来是随时变动底,则这些特点,即不是性,至少不是生物学上所谓性。
综上所述,普通所说的这些“性”,并不是“性”,只能算“习”、“风”。这些不过是由社会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上层建筑,不过是个人的习惯,社会的风俗而已。
这并非是字面上的争执。照我们的看法,性应该是不变的,但在历史上看来,所谓各民族的特点,没有不变的。就有些历史很短的民族看,它的特点,有些似乎不变,其实并不是不变而是没有变:它还在所谓“某一时”中。就历史长的民族看,所谓它们的特点的变,是很显然的。罗马人初时严肃,后来荒淫。中国人的历史更长,它的特点的变亦特多。我们常听见有些人说,中国人若何若何,但就这许多若何之中,我们很难指一个若何,是历周秦汉唐宋明而不变的。
普通人,只看见他所看见底中国人,有一点或数点特别顺眼或不顺眼底地方,便随口说中国人若何若何,而不知纵横数万里,上下数千年,在这个大空间与长时间内底中国人,他所未看见者,还多得很。这些很多底中国人,不见得是他的简单底若何若何所可概括。
说某民族是优秀或下劣者,大概都是就某民族于目前的成就说。种族主义者说有色人种是下劣的,不过因目前有色人的成就,在许多方面,不及白人而已。但是离开过去将来,而专说目前,是很不可靠的。在五百年以前,中国人如知有欧美人,如果也用欧美种族主义者的逻辑,中国人很可以说,欧美人都是天生底野蛮人,永远不配有文明。在这一点上,世界上最有发言资格的人,是中国人。我们的历史指示我们,与我们接触的民族,不管他是南蛮北狄,东夷西戎,我们如与他机会,他可以与我们同样地有成就。
而有些人,自家的历史不肯好好看,看到自家的现状不好,就觉得外国的月亮圆,人云亦云,也说自己的民族这样那样,也说自己的同胞“丑陋”,妄指这酱缸那酱缸,真是信口雌黄,无有是处。若把这些“信口雌黄”作一种偏见看,也是人情之常;但若作为一种真理看,则这真理可以说是井蛙的真理。(参见冯友兰《新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