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只知道哭,是哭奶奶?是哭爸爸?还是哭这个穷家今后咋办?谁也说不清,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总之一下子哭了个天昏地暗,丧魂失魄;我和姐姐也跟着哭了个肠断气噎,声嘶力竭三口人竟然把后事搁那大半天。多亏街道上有为好心的老爷爷,在辘轳湾一带很受人尊敬,由他领着俺这年轻的孤儿寡母,三口人丛街东头走到街西头,挨门磕头,头也数不清磕了多少,爷爷奶奶、婶子大娘一股劲的叫,也不知叫了多少。就这样一道街给凑了几个钱,算给俺爹买了口白皮棺材,邻居们七手八脚地帮着装殓了。妈妈临时把我托付给住在郊区的大外婆(也就是姥姥的夫家大嫂)。因为大老爷会木匠,多少还能赚几个活便钱,但生活上也常常是接不上杠。记得我大外婆个子高,饭量大,吃的也多。那时开封有俩富户,人称“某善人”,在北土街和南泰山庙两处开着“粥厂”,专门救济穷人,逢刍议、十五发给饭票,拿票能领回小米稀饭、窝窝头。妈的一份多半都给了大外婆。我每天跟着大外婆跑几道街,领会来却只给我一小块窝头、半碗粥。虽然天天饿得肚子疼,我也从不吭气,并且很仁义,从不给别的孩子骂架逗嘴,更不看别人吃东西。有时候实在太饿了,就跑回俺住的院里。有一家我叫李婶的,她平时看我很知礼,倒是挺喜欢我,所以有时我上她家玩,碰巧,能给我块馍吃。但第二回就不好意思了,一看见她家正吃饭,扭头就往外跑,李婶拿半块馍追过来,我总是边跑边说“我不饿,我不饿……”我一生常说人家“死要面子活受罪”,其实我这何尝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人,是知廉耻的高级动物任谁,也得讲个脸面吧?尽管我肚子饿得吱吱叫,可也不愿吃这嗟来之食啊。是在无奈了,就跑到垃圾对上去扒白菜疙瘩(也就是人家切掉的白菜根),拿湖边涮涮吃。最使我难忘的一次是,扒白菜疙瘩却一下子扒了一手烂烘烘的辣椒,手指甲长,顿时把两只手辣的像火烫了一样红肿,穷孩子没条件讲卫生,我又挠挠头,抓抓痒,这一来可好,全身都是火辣辣的,一夜也不能睡,大外婆一会说我像个虫,一会说我像个蛆,总之是翻过来,吊过去,就这样在心急火燎和大外婆的骂声中直到大天光。头天我就听说,俺家次日要“移灵”——也就是把我父亲的棺材运回原籍入土下葬。我虽然年小不大懂事,但也知道从此爸爸讲永远离开我们,夜里睡不着就在想,当女儿的应如何在这最后一刻向爸爸尽点孝心!于是天亮我就上了鼓楼街,南山那有一家叫做“金陵教门马豫兴”的鸡鸭店,我们家虽没钱品尝,但父亲生前我常听他说“马豫兴”的烧鸡、筒子鸡、五香牛肉如何如何好,“甭说吃,单是走他门面前过一趟,那香气就把人熏醉了”等等。大外婆领我往泰山庙领窝窝头的时候,也从“马豫兴”门口经过,闻见那香味确实能把人馋的淌口水。可是没钱买也白搭,如今我跑去也不过是期望哪位顾客有吃剩下的拾回来,或从人家门口那个大垃圾筒里检点鸡头、鸡爪子什么的,给我爸爸供供,也算当爹的没白养我一场。谁知到那人家还没开门,我就扒着门缝往里瞅,正巧一位带白帽的老师傅外出,看我那副架势还以为是小偷哩,一声断喝便楸住了我得胳膊,我吓得大哭起来,终于在老师傅的审问当中,不得不如实讲出父亲今天“起灵”,以及我想拾点鸡杂碎行行孝的小打算。由于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那位老师傅眼睛一红,居然也流了泪。不但松开了我,还包了一只刚出卤锅的肥鸡,左右看了看,上班的伙计都还没来,便一打手势示意我快走。我一时倒愣了,他又推我一下,我才猛醒,于是趴那“咚”的磕个头,就飞跑回来了。进院正巧赶上板车拉着棺材往外走,妈妈带着姐姐随后跟,我二话没说,就把那只鸡摆到了棺材头上。事后听妈妈说,那只鸡家里人谁也没沾上光,原来灵车拉到黄河边,人家渡船上不让装,响头磕了一大摞,好话又说了两箩筐,临了把烧鸡也送了船家,才让过河。真是一路受尽磨难,总算拉到老家封丘马村,把父亲葬在了祖父、祖母的身旁。这之后,什么圆坟、望七,一直过了二十多天,妈妈和姐姐才回到开封。再不愿进那个伤心的地方了,便临时住到一个远门姨妈的家里。她们也很穷,但第一顿饭还是要顾个面子吧,刮箱底烙了点饼,我长时间肚里缺食,好一阵子猛吃,虽然妈妈怕我过量,硬是制止了我,可肚子还是疼了好几天,差点把人撑死。又过了几天,妈妈在秀水胡同赁了一间小屋,我们娘仨住下。生活实在是难熬啊!没奈何就把我姐暂时给了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半是义女,半是丫头,他们把我姐带到徐州去了。妈好伤心,好难过呀!我知道妈妈很喜欢姐姐,因为她比我董事,也比我长得讨人喜欢,平时妈就不断向亲戚邻里夸耀,说她再苦再累,只要看见我姐就高兴了。我曾不止一次听她说过“平安(姐的名字)是俺的心尖子,我得生法供她上大学,让她出国、留洋,将来我就指她养我老哩!哈哈……”笑着笑着一眼看见了我,一下子兴头就没了,黑漆着脸骂骂咧咧的说我“这个该死不死的祸害,一直把她当个狗娃子滴拉着!”边说边冲我的脸“呸!你咋不死哩!”听着话头不对,我就赶快离开,要不她就越说越气,就该打我了。好在那时候我也不知道生气,擦擦脸上的唾抹,又跑去和别的孩子玩起来了。那段时间里,由于妈妈受雇去给人家当保姆,上下班是两头不见太阳。等我早上睡醒,总能看到桌上放着个黑馍,就高兴的不得了,赶快起来,一个馍只吃半个,那半个还有下午哩!提上鞋就从窗户里跳出去找同院或街道的孩子玩。玩渴了,三两个结伴,看到推水车的过来,人家放水往院里挑,我们则钻空子拔水塞子,嘴对着口,咕咚咕咚喝一阵子,看担水的过来,塞住口就跑。有时慌张得没塞牢,一车水哗哗的淌掉了半车,推水的就又得去井上打水,影响少挣几毛钱不说,还让人家多讨了力气,谁不恼啊!于是我们这群孩子就得乖乖挨上一顿臭骂,活该!记得那时我穿的衣服,两个袖头总是黑明黑明的,像用桐油漆过的一样,全是抗口水、擦饭嘴的“成绩”呀!头上生的虱子,用手一挠,指甲里就是两个。妈妈又没时间收拾我,她何尝不嫌我脏?实在没法了,干脆就找人给我推了个光头。偏偏我穿的衣裳又是农村织的那种紫花布对襟褂子,扣鼻烂了扣不住,只好赤裸着胸。一次我从厕所出来,正巧让**看见,拉住衣裳领子就扇了我两巴掌,骂我是个“钻女茅房的坏小子”,我没分辨就哭着跑了。这一肚子委屈,到夜里做梦还抽抽噎噎的掉眼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