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重逢
出院后,解雨臣行踪隐秘,解家、吴家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知道他存活于世的只有两个人。
张起灵和黑瞎子。
在所经市区的酒吧里,解雨臣总会问领班一个问题:“你们有没有镂刻海棠花纹的水晶酒杯?”
当黑瞎子无意中拿着解雨臣的杯子在酒吧喝酒,领班大感兴趣,凑过来说一个面相漂亮、气质优雅的年轻人也来找过一样的杯子。
黑瞎子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解雨臣留给他的信息,就像去银行办卡,工作人员会给持卡人发送指定的预留信息,等待持卡人确认,而解雨臣也通过酒吧的工作人员散布预留信息,只有黑瞎子能确认它的意义。
顺藤摸瓜,黑瞎子像寻欢作乐的浪荡公子一样,不分昼夜地出入酒吧,点一杯最便宜的啤酒,跟领班套话,确认有没有人在酒吧询问海棠水晶杯的信息。他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尝遍了天南地北各种口味的啤酒,大概整理出解雨臣的南下路线,实际上,解雨臣是迂回着向南走,故意兜圈子,黑瞎子狗皮膏药似的黏着、追着,还是在进入岭南之后,失去了他的踪迹。
不过,这是一个好现象,或许解雨臣打算在岭南落脚,才销声匿迹,不再透露任何信息。
黑瞎子叼着羊角面包,拿着地图,搜寻每一寸土地。
心上的人不在,即便置身人海,依旧孤独。
转眼间,已是四月月尾,城中的海棠优雅绽放,黑瞎子把皮夹克搭在臂弯上,再次光顾一家叫“旅人”的酒吧,用海棠水晶杯,品尝白苏维翁。
窗外,海棠扶摇,他醉眼惺忪地看着,连日的奔波寻找让他疲惫万分,把皮夹克披在肩头,他伏在桌上,打起盹儿来。
不知现实中找不到的人,会不会在梦中出现?
他熟睡之际,酒吧二楼响起脚步声,一个清瘦的形影,顺着楼梯,迤逦而来,到一楼的吧台结帐。
“海棠开得真好。”服务生说,眼睛盯着窗外,递上一把零钱。
面前的年轻人,容颜清丽,优雅的气质恰似月夜海棠。
解雨臣躲开侍者的目光,接过零钱,穿上风衣,低头走了出去。
他关门时带进一股风,黑瞎子揉了揉眼,直起腰板。
海棠在风中摇曳,月色昏黄,空气潮润,一场小雨即将来临。
四下安静,只有月光和海棠,解雨臣放松戒心,走近繁茂的海棠树。
西府海棠,别名解语花,二月红府上曾养了一株,十分珍视,解雨臣是他的关门弟子,他也就毫不吝惜,把“解语花”给他做了艺名,二月红死后,他把海棠移到解府,细心浇灌,如今,他漂泊天涯,不知海棠是否依旧。
披着一身海棠花影,他的眸子被月光点染,清明如秋水微澜。
二爷,是他从前的依靠,二爷死后,他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所有人,如今,他是真正的一个人。
轻松,却也孤单。
“解雨臣?”
解雨臣一震,没有回头,反而快步转过街角,躲在墙边。
虽然他希望黑瞎子找过来,希望黑瞎子把一切说清楚,可人来了,他却本能地逃开,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黑瞎子没敢追,他一追,解雨臣还会跑。
“花儿?”黑瞎子问道,“是你吗?”
解雨臣怔忪不语。
花儿……
只有二爷会这样叫他。
“我们从前见过?”解雨臣问道,他靠墙站着,听到黑瞎子急促的呼吸,心怦怦乱跳。
细雨飘落,为数不多的行人四散离开,街道出奇地安静。
“我从前给陈皮阿四做事,他是二爷的徒弟,逢年过节的,少不得去二爷府上走走,我和他去过一次,那时,你还小,扮作一个小女孩,二爷叫你花儿。我还带你去齐顺斋吃点心,给你买好看的花缎子,帮你梳头发。”
解雨臣想了想。
但凡陈皮阿四来,二爷总打发解雨臣出去,留他们两个说话。十几年前,是有一个面相英俊、心思精细的年轻人与陈皮阿四一起拜访二月红,二爷就顺理成章地让解雨臣带他去街上逛逛。之后的事,解雨臣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个年轻人对他很好,不过,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连朋友都算不上,他连年轻人的名字都懒得打听,黑瞎子却认真记下每个细节。
“花儿,我一直记得你,王八邱雇我做杀手,我没兴趣,听说目标是你,我才接下,一来给他捣乱,二来,我想看看十一年后的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黑瞎子往前走了几步,“你不再是我印象里的小女孩,你是精明强干的解当家,独自背负一切,还要云淡风轻,做出无懈可击的姿态,我想陪着你,花儿,相比从前,我更迷恋……现在的你。”
解雨臣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他无法信任任何人,黑瞎子每近一步,他会禁不住猜测黑瞎子有没有带人,这一切是不是陷阱,会不会他一露脸,吴家的人就蜂拥而上把他制服……
陡然间,他想起二月红的话:
“是你的,跑不了,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属于你的缘分也会跟到天涯海角,生生世世缠着你,抛不去,也忘不掉。”
那时,他还年轻,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现在,却有些明了。
黑瞎子听不到他的回应,干脆三步并作两步,绕过街角。
路灯明亮,夜晚的街道空空如也。
解雨臣躲在一条巷子里,离黑瞎子只有十步之遥,只要黑瞎子往前走,就能看到他。
他想赌一把,如果黑瞎子与他是命定的缘分,就一定会找到他。
如果不是,那长痛不如短痛,尽早了结,对谁都好。
雨越来越大,湿漉漉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他的眼睛,可他没有拨开。
他在听。
听黑瞎子的脚步声会不会靠近。
又等了半个小时,他苦笑。
爱上一个杀手,已经可笑;爱上一个以他为目标的杀手,更是可悲。
他到底,在执着什么……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他擦去脸上的雨水,低头出了巷子。
风很冷,他打了个寒颤。
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人,二爷也要求他不要轻易与人交心,因为在这个行当里,大多情谊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很难长久,如果忍受不了失去的痛苦,干脆不要得到、不要期待、不要争取。
他犯了二爷的忌讳。尽管他与命运的博弈是那样微小而温和,抱着十二万分的侥幸,祈求上苍不要注意他偶尔的破戒,还是输得彻底。
“花儿——”看到他,黑瞎子从地上弹起来,满身是泥。
解雨臣一愣。
黑瞎子把下水口的井盖撬开了,手里还拿着电筒。
解雨臣莞尔,眼里却有些许泪意。
“我还当你遁地走了!”黑瞎子把井盖复位、踏平,扔掉手电,一把搂住解雨臣的腰。
“……你还在这儿?”
黑瞎子抱紧他单薄的身体,痞里痞气地笑道:“找不着你我能走吗?”
解雨臣释然微笑,伤后初愈的身体,因无法承受情绪的波动而轻轻颤抖。
“花儿,”黑瞎子说,语气难得的正经,“别再逃避我,你要东山再起也好,退隐江湖也好,我和你一起。从前,我以为给你的对手捣乱就能帮你,但你还是吃亏了,干脆,我就站在你身边,直面你的人生。”
解雨臣埋头在他怀里,轻声说:“你是最不称职的杀手。”
黑瞎子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着。
“走吧,我们离开这儿。”解雨臣握住他的手。
今后的人生,凶吉莫定,可是,有一个人分担他的心事,有一个在乎他的喜悲,日子,总不会太难。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