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华胥引
——华胥一曲，乱世尘湮
〖你说一个十年，可以改变多少世事呢。〗
鬼谷。
十年。青山挑了浓浓的青黛，巍峨如初。草木生得愈加深茂，寒风扫过的黄沙里早已看不出当年的腥风血雨。那些寒光凛冽的刀剑，早已被时间锈蚀成灰。如同那些剑客，亦如同那些往事如烟随风而逝。而这里，似乎是时间望而生畏的地方，它就这样以君临天下的姿态看着世间风云纵横。
何为纵横。我曾经问过这个问题。
横剑攻于计，以求其利，是为捭；纵剑攻于势，以求其时，是为阖。捭阖者，天地之道。年幼时我并不能懂得这番话的含义。而现在我确实相信，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够孕育鬼谷这样神秘莫测的学派。也才能，培养出这样两个绝世剑客。
渊虹，鲨齿。盖聂，卫庄。纵与横。侠与魔。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同看日升日落的少年开始背道而驰，然后被磨砺成这般的男子？明明都是杀戮，为何一个就是侠，一个便要成魔？还是说，从他们踏入鬼谷的第一步，命运就已经布好了局，玩弄着他们的人生？我不知道。十年啊十年，多少人和事都可以覆灭得一干二净。可在人们的口中，隐隐约约间你仍能听到“逆流沙”“杀手”之类的字眼。可见卫庄手下沾染了多少亡魂血。是的，人们都说，剑客，恐怕是这世上最最无情之人。
不过后来的后来，我听说了一个故事。
关于卫庄，和一个女子。
一个心如蛇蝎的女子。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碾压过的人和事渐渐成为被人遗忘的尘埃。比如眼前的一片废墟，断壁残垣荒草萋萋，你还能认出这是当年红纱摇曳灯火阑珊的韩王宫么？踏着这片土地的是大秦的子民，这里已经是大秦帝国的疆土。韩国，这个小小的国家在一场大火中灭亡得悄无声息毫无挣扎。除了泛黄的书页上寥寥的一段文字苍白地记录着，还有谁能记住韩国，还有谁念念不忘着韩国？
更何况一个亡国公主呢。
更何况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亡国公主呢。
说到底，那些靡丽空洞的曲调，这世上大概只有她一人还记得。
如今她踏着疯狂生长的杂草，手边的链剑泛起冷光。勾起唇角笑得凄凉。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只是微微侧身，链剑已经缠上刺客的脖子，勒出的血迹红得妖艳诡异一如她的一身红衣。空气里弥漫着甜腥，她妩媚地笑，笑得能让人销去了魂魄也断送了性命——她喜欢看着自己在那人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的样子，倾城的容貌，绚丽魅惑得如同一剂藏在花朵里的毒药。利落地收手，她看着那人直直倒下去，依旧是在笑。世人都道她心如蛇蝎，那么，就应该有蛇蝎的样子吧。
“何为火魅。”“幻术。”
火魅之术，本来就是建立在内心的恐惧之上来使人癫狂，说到底不过是不真实的梦境罢了。而现下她睁了眼，却是醒不来。
月是凉薄。
华胥一引，谁共长歌。

贰 花非花
——经不住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
〖在你的瞳孔看见我的笑容，蛮荒盘古定下了命运的捉弄。〗
韩宫旧事，不过梦一场。
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却无法阻止思绪在夜阑人静之时回到那里。比如木质的长廊啊，雕花的窗框啊，流萤的零星光芒啊，甚至是看见昏黄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上，清晰得完全不像是一个梦。又比如现在，她又回到从前，那时候她还是名唤红莲的公主，豆蔻年华目光清澈十指纤纤。梦里是她第一次遇见那个女子，一身紫衣的女子。窗外的月色一样的凉薄如斯，投射在洁白的瓷瓶上泛起幽幽的色泽。“你本就是习毒之人，喝了这个，虽有万虫噬心之烈火焚身之痛，却不会死，而是让全身的血液都成为最毒的毒药。”那时候她还小，听着这样的描述，害怕得直摇头，一溜烟泡了出去。
她那时以为，所有事情都可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和煦而美好得如同三月阳春。花树下蹁跹的衣裙，一个少年一柄链剑，似笑非笑的样子和他指尖捏着的她鬓间的花。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似乎就这么走下去，该是一个温暖的故事。
可花非花蝶非蝶，世事非如所愿。
后来，他终于还是要离开的。临走前的一字一句，利如刀刃，教人疼得猝不及防。整整三日三夜在树下踌躇，她以为她忘了。三年后，她出嫁，一袭红装如烈焰，凤冠晃着光盲了眼。染了红唇凤仙花液抹了指甲，却是心如死灰。然后他回来，在她最最狼狈不堪的时候，回来了。她看见他的白发，才发现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几个春秋。
“还有一件事情你做不到。”
“我已经做到这么多不可能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我做不到。”
你愿意，堕入最最深的地狱么？
“我愿意。”
不假思索地打开盖子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去问一句为什么。
那一夜，她疼得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任眼泪在脸颊上蔓延成灾。
而这也是她最后一次的哭泣。
火舌肆虐了整个新郑，鲜艳得如同血一样的颜色。
他们说，所有人都死了。包括红莲公主。
公元前230年，韩国灭亡。
夜色苍茫里她看见他。
银发如雪。眼神凌厉。是什么时候他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蜕变成现在的模样？她何时弄丢了他？到头来说，或许是错过吧。从遇见的一开始，就错了。
“解决了？”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语气淡漠，“那，走吧。”
那，走吧。
似曾相识的场景，甚至连人连台词都没有换掉的故事啊。
那时她差点就要死在胜七的剑下，为了找到他她几乎要丢掉自己的性命。而后，她终于等他归来。他顿住脚步拧了眉头问她的伤，她忍了泪水说没事。那时候，他也是这般说的吧。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感情。
只差一点点，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最终还是没有。
她说过要做配得起他的人，而眼泪，是懦弱的表现。
所以不能有。
“你在等什么？”
他的声线有一瞬间的不稳，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却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她记得清楚，他之前受了伤，在那个剑士的剑划起寒风的时候，她没能来得及挡住。
“你的伤口......”
在愧疚什么？没能为他挡住那一剑？
“没事。”
明明知道是有事的。
“可是......”
只是不想让你受一点点的伤害。
“我说了没事。”
手法毒辣的一剑，怎么会没有事。
“还是检查一下的好，如果对方下了毒呢？”
她伸出去的手被狠狠扼住，她的指尖还没有触摸到他的伤口就已经被生生拦住了去路。从手腕处传来的力度，带来的是灼热的温度，烫得她生生的疼。
“我不喜欢说第二遍。”
什么关心什么温暖什么所谓的爱。统统都不要。那都不是强者应该有的。
对啊，他说过，剑，是要远离感情的。她竟然忘了。多可笑啊。
她垂下了眸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因为火魅术的原因，她甚至都不能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既然不能哭，那就笑吧。
他看着她巧笑嫣然，暗自吃惊。那么大的力道，该是很疼的。可她却只是这样勾着唇角。那个连摔跤了都要哭鼻子的小姑娘，为何坚强到现在这般？末了，他眯起了眼睛，眼光凛冽如剑刃，狠狠甩开了她的手。
“你最好，弄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呢。
她在月色里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如多年前她看着他离开。
故事已经搁浅，没有继续的必要。
如果他不愿意，她根本不会见到他。
如果他愿意，她就可以永远站在他身后。
仅仅是身后而已。
也足够了。
月色下的影子萧瑟落寞得如同秋风过后零落的树叶。
那时候她才知晓，她早已身中剧毒，药石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