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是——槐花还在开的5月的事。
我被调到了名为中禅寺秋彦的男生前面。
老实说，从前排中间的位置被调到后面角落我是很满意的。根本没法忍受上课时老师赤裸的目光扫视，我往往都把自己藏在立起的书本后方，不仅如此，下课后四面八方嘈杂的交谈声甚至会让我的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动。
那种强烈的被世界遗弃的排斥感一刻不停地充斥着我的胸腔。
没错，我是一名抑郁症患者。
不善交谈，害怕交往，卑怯懦弱，连跟别人注视超过3秒都不行。
更可悲的是，连成绩都不好。完全就是会被所有人遗忘的小角色。不，甚至连角色都算不上，我只是一条活着的蛆虫，蚕食着阳光和空气，被社会人践踏在脚底下。
就是这样的我，坐到了中禅寺秋彦的前面。
老实说，我对中禅寺的初印象算不上好。瘦骨嶙峋，宛若肺痨一般惨白毫无表情的脸，手里捧着我不认识的书。
他也是个怪胎。
这么想着，我也就懒得打招呼了，自顾自地趴在了课桌上。
——我每天都要同自己做斗争。
想去死，好想去死，这些念头没有一天不纠缠着我。我必须时刻看清生与死的界限，否则一旦模糊，我就会失去自我，怀着极乐与极恸的心情进入无法定义生死的空间。
中禅寺从没有跟我说过话。
不管周遭再怎么吵闹，他挺直了背脊看书，我趴在课桌上，这样的状态维持到了期末。
后来，我跟中禅寺分到了一个寝室。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我们终究开始交谈了起来。在我印象里，对话的内容无外乎是关于天气、报上的头版头条、动荡的社会政治，或者对于某种哲学观的争执，课堂内容几乎没有。他读的东西是作为高中生无法理解的更为深奥不流俗的学科知识，间或看到他在看杂志上关于科学的报道或宗教学派的分析。很多古书他也乐此不疲。
后来他读心理学的书开始多了起来，并经常板着脸教训我。
我也曾深受弗洛伊德、荣格的影响，对潜意识、集体意识这些东西深信不疑。但似乎这些并未对改变自我有什么帮助，反倒说，它们让我陷入了无法掌控自我的深深的厌恶。
我听中禅寺的话尝试去交一些朋友。
但最后成功的只有跟他相熟的两位学长，榎木津礼二郎和木场修太郎。
能跟我交上朋友，也只能证明他们本身也是怪人。榎木津是旧华族出身的大公子，长着一张能以假乱真的的娃娃脸，但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后语，也是个令人费解的角色。至于木场修，总是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是个坚定的黑白二元论者。
就这样四个完全没有共同点的人交上了朋友。
我对于成为这样小圈子的一员没有什么兴奋，倒不如说，这个小圈子的人过于奇特，没有我向往的任何普通人的特点。
不过，对于突然多出了三个朋友的我来说，依然是向世界迈出的第一步。
中禅寺是个从不逃课的人。
但榎木津不一样，哪怕是在学校，我也总是很难碰到他，虽说是长了一年级的学长，但未免也太不看见了，除了他时不时地在奇特的时间点出现在我们寝室，我甚至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认识这样一个人。而每当这时，皱着眉头一脸肃杀的木场总是在他身后。
他每次带来的话题总是充满不可思议，有时候是外面的奇闻轶事——虽然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时候是大声发表一些对非主流议题的看法，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过来奚落我一番，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华族公子都像他这样奇怪，不过倒是听说他的父亲榎木津子爵是非常优秀的人物。
“他那样还不如说是天真烂漫吧。”中禅寺曾经这么评价过。
或许是出身良好之故，养成了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
但榎木津的自我并不令人厌恶。
或许是拜他那张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面容所赐，或许是每次在后面黑着脸的木场起了中和作用，又或者，是中禅寺不讨厌他的缘故。
不管如何，对于每次都给我们宿舍带来喧嚣的这位奇怪的学长，我甚至有过感谢的心理，要是没有他，我的生活该会寂静多少啊。
似乎渐渐地，中禅寺、榎木津、木场和我，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圈子，我曾一度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圈子，我才能顺利地活了下来。
久远寺凉子的事发生的时候，我是像触发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炸弹般惊恐地逃跑了。
脑子不断地膨胀，剧烈地疼痛，一路跑我一路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我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忘记了刚才踏足的地方，我忘记了我怎么去的我该怎么回，我甚至记不起那个女生的样子，除了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腿间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红色和雪白的裙角。
越是这么想着，那红与白越是触目惊心，像是要烙进视网膜一般，它们交替层叠，就像生了根怎么也不能褪去。
跑啊跑，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在往什么地方奔去。双腿不再是我的了，渐渐地，仓皇摆动的手臂、起伏的身躯似乎也离我远去，就像风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子在不停地颤动，被外界的力量猛推着，意识也不复存在。
我抛弃了时间。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得到我们学校的正门了。我喘着粗气，看见夕阳夹在远方的山间，明亮而渺小，云彩呈现出晕开般的光辉。天空如此宽阔巨大，沉沉地笼罩着寂静的大地，我觉得喘不上气来，我要被压垮了，我再也无法移动。从未涌起过的巨大的轰鸣回响在我的脑海和胸腔。
谁来，
谁来——
我跨出脚步，像是这样的暂停从不曾存在过般，我拔足狂奔。
“砰”地撞开寝室大门，京极堂从书中抬起脸来直直地看着我。
是那样秀丽端正的容颜，黑水般的瞳孔。
雪白的衬衫。
嘴里渗出了铁锈的味道，我的精神或许要分崩离析了。
啊，槐花似乎还没凋谢。
人生回到了起点。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从生命里蒸发了般，什么都从我的记忆里被清空了，我继续安然无恙地苟延残喘，直到这个夏天，姑获鸟凄厉的叫声贯穿脑膜。
又是一轮剜骨的疼痛。
所以当这宣示着夏天结束的第一轮日光照射下来的时候，我由衷地感到了解脱。
中禅寺，不，现在已经习惯称呼其为京极堂的友人，正在我身边安静地吸着烟卷。他的黑色直褂沐浴在泛着金光的暖白色中。
他说“夏天就要过去了。”
他的目光直视着面前逐渐苏醒的庭院。
我却觉得时间陡然绵长了起来。
我觉得今年夏天会永久定格，夏末的微光会永久照在我身侧。
——因为我想起来了。
背后不断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大家打着晨日招呼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墩子。雪绘。千鹤夫人。还有一同住下来的鸟口的嚷嚷。
京极堂抽完了这支烟，他站起身，捡起烟灰缸，颀长的黑色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我仍旧坐在已然完全被日光包裹的走廊上，望着刺目的光反射在玉兰花上。
我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
用那如黑水一般瞳孔看我的京极堂——
我吻了上去。
那是——槐花还在开的5月的事。
我被调到了名为中禅寺秋彦的男生前面。
老实说，从前排中间的位置被调到后面角落我是很满意的。根本没法忍受上课时老师赤裸的目光扫视，我往往都把自己藏在立起的书本后方，不仅如此，下课后四面八方嘈杂的交谈声甚至会让我的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动。
那种强烈的被世界遗弃的排斥感一刻不停地充斥着我的胸腔。
没错，我是一名抑郁症患者。
不善交谈，害怕交往，卑怯懦弱，连跟别人注视超过3秒都不行。
更可悲的是，连成绩都不好。完全就是会被所有人遗忘的小角色。不，甚至连角色都算不上，我只是一条活着的蛆虫，蚕食着阳光和空气，被社会人践踏在脚底下。
就是这样的我，坐到了中禅寺秋彦的前面。
老实说，我对中禅寺的初印象算不上好。瘦骨嶙峋，宛若肺痨一般惨白毫无表情的脸，手里捧着我不认识的书。
他也是个怪胎。
这么想着，我也就懒得打招呼了，自顾自地趴在了课桌上。
——我每天都要同自己做斗争。
想去死，好想去死，这些念头没有一天不纠缠着我。我必须时刻看清生与死的界限，否则一旦模糊，我就会失去自我，怀着极乐与极恸的心情进入无法定义生死的空间。
中禅寺从没有跟我说过话。
不管周遭再怎么吵闹，他挺直了背脊看书，我趴在课桌上，这样的状态维持到了期末。
后来，我跟中禅寺分到了一个寝室。
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我们终究开始交谈了起来。在我印象里，对话的内容无外乎是关于天气、报上的头版头条、动荡的社会政治，或者对于某种哲学观的争执，课堂内容几乎没有。他读的东西是作为高中生无法理解的更为深奥不流俗的学科知识，间或看到他在看杂志上关于科学的报道或宗教学派的分析。很多古书他也乐此不疲。
后来他读心理学的书开始多了起来，并经常板着脸教训我。
我也曾深受弗洛伊德、荣格的影响，对潜意识、集体意识这些东西深信不疑。但似乎这些并未对改变自我有什么帮助，反倒说，它们让我陷入了无法掌控自我的深深的厌恶。
我听中禅寺的话尝试去交一些朋友。
但最后成功的只有跟他相熟的两位学长，榎木津礼二郎和木场修太郎。
能跟我交上朋友，也只能证明他们本身也是怪人。榎木津是旧华族出身的大公子，长着一张能以假乱真的的娃娃脸，但经常前言不搭后语后语，也是个令人费解的角色。至于木场修，总是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是个坚定的黑白二元论者。
就这样四个完全没有共同点的人交上了朋友。
我对于成为这样小圈子的一员没有什么兴奋，倒不如说，这个小圈子的人过于奇特，没有我向往的任何普通人的特点。
不过，对于突然多出了三个朋友的我来说，依然是向世界迈出的第一步。
中禅寺是个从不逃课的人。
但榎木津不一样，哪怕是在学校，我也总是很难碰到他，虽说是长了一年级的学长，但未免也太不看见了，除了他时不时地在奇特的时间点出现在我们寝室，我甚至都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认识这样一个人。而每当这时，皱着眉头一脸肃杀的木场总是在他身后。
他每次带来的话题总是充满不可思议，有时候是外面的奇闻轶事——虽然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时候是大声发表一些对非主流议题的看法，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过来奚落我一番，真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华族公子都像他这样奇怪，不过倒是听说他的父亲榎木津子爵是非常优秀的人物。
“他那样还不如说是天真烂漫吧。”中禅寺曾经这么评价过。
或许是出身良好之故，养成了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
但榎木津的自我并不令人厌恶。
或许是拜他那张如同洋娃娃般精致的面容所赐，或许是每次在后面黑着脸的木场起了中和作用，又或者，是中禅寺不讨厌他的缘故。
不管如何，对于每次都给我们宿舍带来喧嚣的这位奇怪的学长，我甚至有过感谢的心理，要是没有他，我的生活该会寂静多少啊。
似乎渐渐地，中禅寺、榎木津、木场和我，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圈子，我曾一度觉得正是因为这个圈子，我才能顺利地活了下来。
久远寺凉子的事发生的时候，我是像触发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炸弹般惊恐地逃跑了。
脑子不断地膨胀，剧烈地疼痛，一路跑我一路忘记了所有的一切。
我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忘记了刚才踏足的地方，我忘记了我怎么去的我该怎么回，我甚至记不起那个女生的样子，除了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腿间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红色和雪白的裙角。
越是这么想着，那红与白越是触目惊心，像是要烙进视网膜一般，它们交替层叠，就像生了根怎么也不能褪去。
跑啊跑，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在往什么地方奔去。双腿不再是我的了，渐渐地，仓皇摆动的手臂、起伏的身躯似乎也离我远去，就像风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子在不停地颤动，被外界的力量猛推着，意识也不复存在。
我抛弃了时间。
等我停下来的时候，我已经看得到我们学校的正门了。我喘着粗气，看见夕阳夹在远方的山间，明亮而渺小，云彩呈现出晕开般的光辉。天空如此宽阔巨大，沉沉地笼罩着寂静的大地，我觉得喘不上气来，我要被压垮了，我再也无法移动。从未涌起过的巨大的轰鸣回响在我的脑海和胸腔。
谁来，
谁来——
我跨出脚步，像是这样的暂停从不曾存在过般，我拔足狂奔。
“砰”地撞开寝室大门，京极堂从书中抬起脸来直直地看着我。
是那样秀丽端正的容颜，黑水般的瞳孔。
雪白的衬衫。
嘴里渗出了铁锈的味道，我的精神或许要分崩离析了。
啊，槐花似乎还没凋谢。
人生回到了起点。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从生命里蒸发了般，什么都从我的记忆里被清空了，我继续安然无恙地苟延残喘，直到这个夏天，姑获鸟凄厉的叫声贯穿脑膜。
又是一轮剜骨的疼痛。
所以当这宣示着夏天结束的第一轮日光照射下来的时候，我由衷地感到了解脱。
中禅寺，不，现在已经习惯称呼其为京极堂的友人，正在我身边安静地吸着烟卷。他的黑色直褂沐浴在泛着金光的暖白色中。
他说“夏天就要过去了。”
他的目光直视着面前逐渐苏醒的庭院。
我却觉得时间陡然绵长了起来。
我觉得今年夏天会永久定格，夏末的微光会永久照在我身侧。
——因为我想起来了。
背后不断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大家打着晨日招呼的声音交杂在一起。
墩子。雪绘。千鹤夫人。还有一同住下来的鸟口的嚷嚷。
京极堂抽完了这支烟，他站起身，捡起烟灰缸，颀长的黑色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我仍旧坐在已然完全被日光包裹的走廊上，望着刺目的光反射在玉兰花上。
我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
用那如黑水一般瞳孔看我的京极堂——
我吻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