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冬，初雪，初霁。
栖凤山下，千树万树的梅花迎风吐蕊，梅林之上是成片的梧桐与苍松，一直绵延到山顶，此时的梧桐已枝残叶败，唯余苍松仍然负雪而立。远远望去，殷红的梅，墨绿的松，莹白的雪，竟那么和谐的融为一体，毫不突兀。
一辆马车顺着入山小道不疾不徐地驶来，马是大宛名驹，车夫也是孔武有力的壮汉。虽然车上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记，但此时若有见多识广的人路过，他一定能从那发出叮咚叮咚泉鸣声的车轮中辨认出，这是花家七公子花满楼的车驾——泉鸣马车用料精细，工艺繁琐，造价之不菲，除了富冠江南的花家，鲜少有人能用得起，而花满楼少年失明，尤得父亲怜爱，这等稀罕物自然为他独有。
马车在山脚下停驻，锦帘掀起，一只修长白净的手率先伸出来扶住边框，接着一张同手一样白净的脸也从车中探出。
这张年轻的脸上有一双浓似墨画的眉毛，原本这样的浓眉会让人显得刚硬，甚至凶狠，但偏偏花满楼的眉形宛如新月，这便使他看起来不仅不粗犷，反而十分俊秀，带着一种尘俗外的诗情画意。
不过花满楼最令人见之难忘的却不是这双别致的眉毛，而是他微微上翘的唇角，那仿佛生来就带着笑意的唇角不止使他的面容愈发和善，更使他性格里的那份温柔被具体突显出来。因此，往往只是在一笑之间，东风拂过春水，便再没有谁能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叫花满楼的男子。
停驻片刻后，马车原路返回，花满楼却留在了雪地里，只见他身披绒领貂裘，双手拢在缎面暖袖里，从发上的丝绦到脚下的白靴，整个人都那么一丝不苟。
花满楼经常来这里游玩，所以对这一带的情形早已了如指掌，但他仍然保持着谨慎，微微侧头聆听了一阵才朝山路的方向走去。在深浅刚刚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花满楼走得极为缓慢，他并不害怕失明的自己会摔倒，只是想仔细感受一下那阔别了有一年之久的雪意。
走过空寂的山路，陪伴花满楼的只有他自己，但他并不孤独，他能嗅到顺风而来的梅花冷香，能听到时远时近的松涛声浪，还能感受到枝桠间的雪沫儿扑落在脸上带来的丝丝凉意。于他而言，拥有这些便可知足，更何况，他最好的朋友应该已经在前面等他了。
花满楼最好的朋友岂非就是陆小凤？只是最近一段时间里，鲜花依旧满楼，九天鸣凤却许久不曾来小憩了，花开得再好也掩不住一个人形影相吊的寂寞。所以今日花满楼一听说陆小凤已回到江南，便迫不及待地要他出来小聚一番。
一盏茶的功夫后，花满楼已站在山腰的八角亭前，但他却没有听见那个意料中的熟悉的声音开口招呼他，不禁微微蹙起眉头。他走进亭里，摸到石桌上还温热着的酒壶，发觉里面的松子酒一口没少，其他几样果品蜜饯也原封未动。
“竟然还未来？”花满楼眉头微蹙，“陆小凤也有爽约的时候……”在他的记忆里，自相识以来，陆小凤就一直是个重信守诺之人，但凡他答应过的事情，无论是难比登天还是易如反掌总能办妥。况且今日之约虽名为赏雪，实际却是知己对酌，有酒有朋友的地方一向是陆小凤最喜欢的地方，所以陆小凤不仅没有爽约的理由，简直连迟到的理由都没有。
也罢，就当是他没有这个口福了。花满楼心下轻叹，径自坐下来自斟自饮。
对于陆小凤没有应约而来，花满楼无法否认自己内心有深深的失落，但他并不怨怒，他总是最擅长为他人着想的，因为他觉得当一个向来重信守诺的人不能践约时，那人一定已经很自责了，自己又何必再多加追究呢？

第二章、
又待了片刻，花满楼忽然侧头面向亭外，他清楚地听见不远处的松间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什么活物在蹦来跳去，他略一思索，捏了一把松子走出去，最终停在声音传来的那棵树下，摊开掌心静静等着。
几乎是立刻，花满楼感到一只小兽落在自己肩上，那蓬松的尾巴从自己的侧脸一扫而过，很柔软。
那小兽顺着花满楼的胳膊飞快地蹿到掌心，埋头啃食起香甜的松子。花满楼犹疑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去试探着抚摸那毛茸茸的娇小的身躯。
“原来是出来觅食的松鼠。”花满楼用心感受着掌中那鲜活的小生命，喜爱之情发自肺腑，溢上唇角变成丝丝笑意，如月下涟漪般柔和地漾开。他一面笑着一面对那松鼠道，“别急，慢慢吃，那边还有呢，应该够你吃的了。”
不知是花满楼的话有魔力，还是这松鼠独具灵性，只见它在花满楼对它说话时竟直立起身子，一双乌溜溜眼睛望向花满楼，静静的，瞬也不瞬，仿佛在仔细聆听。只是它那因塞满松子而显得鼓鼓囊囊的腮颊看起来十分有趣，若花满楼能够看到，一定会笑得更开怀。
倏尔，小松鼠蹿回花满楼肩头，细小的趾爪扒住他貂裘领口上那一圈密密的绒毛，探长了身子，把脑袋凑到那弧度温柔的唇边嗅来嗅去，甚至还极亲昵地又舔又拱。
花满楼被这小东西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继而无奈地笑了，摇头轻叹：“没想到你不仅贪吃，还调皮得很……”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哎呀！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花满楼闻声一怔，立即转身面朝左上方的树梢道：“陆小凤？”
“除了我，还能有谁？”话音未落，一道紫色人影从树上翩然飘落，却不正是姗姗来迟的陆小凤？
陆小凤一现身，花满楼的神情里难掩惊喜，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陆小凤抢先道：“等等，让我来猜一下，你不会是又想说‘不请自来，背后偷听，一定是陆小凤’吧？”
花满楼笑了笑，“知我者，果然陆小凤。”
陆小凤耸肩摊手，“没办法，因为我实在是太了解你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是你请我来的，我又何必至于偷听？况且，这次你又没在抚琴，何来我偷听一说？”
“偷听可能没有，但是偷看一定少不了。”终于等来了陆小凤，花满楼心里再多的失落都霎时烟消云散了，调侃起来的语气便也格外轻松。“想不到大半年没见，你这藏头露尾的毛病竟愈发严重了，居然还比不上一只松鼠来的光明磊落。”
陆小凤抱臂斜倚着树干，挑眉望向花满楼道：“彼此彼此，我也想不到大半年没见，花兄的魅力更上一层楼了啊。”
花满楼一时未解其中深意，“这又从何说起？”
陆小凤向花满楼肩头努了努嘴，“喏，这只松鼠就是证据啊。古有潘安得老妪掷果盈车，今有花兄得松鼠主动献吻，前者只是令女人为之倾心，后者却能令非人的生灵都把持不住，这魅力难道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花满楼啼笑皆非，“没想到你吃醋的功夫也见长，是不是当初朱老板的醋让你吃上了瘾，现在连松鼠的醋也吃？只可惜你好像弄错了吃醋的对象，我可不是值得你吃醋的一方伊人。”
陆小凤作一脸无辜状，“我吃醋了么？我只是想，如果今天你被一只松鼠非礼的事传出去，会有多少打算对你投怀送抱却一直未能如愿的姑娘愤懑填胸呢？”
花满楼一声长叹，轻轻拎起还扒在自己身上的小松鼠放到了就近的树枝上，“快走吧，我好像听见了醋缸打翻的声音，虽然我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吃一只松鼠的醋，但是这醋味真够呛人的，你还是赶紧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比较安全。”
看着那只松鼠几个蹦跳消失在林间，陆小凤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树干。“你真不明白？”
“愿闻其详。”
“因为……”陆小凤故意停顿了片刻，却一如既往的没有达到勾起花满楼好奇的目的，“好吧，就因为你说我比不上一只松鼠啊。”
陆小凤一边悠闲地走向花满楼一边继续道：“虽然我承认我有些方面的确不如它，比如它可以爬上你的肩头我不可以，它还可以把嘴里塞满东西，撑得自己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我自问也办不到……”
花满楼听得忍俊不禁，道：“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恨自己是个瞎子，竟然无法看到向来英俊潇洒的陆小凤形象全毁。”
陆小凤翻了个白眼，“放心，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变成了猪头，也一定会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绝对不会让你知道的——哦，对了，刚才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忘了说，它可以非礼你还不用负责，我不可以……”
花满楼一窒，终于忍不住打断陆小凤道：“你就非要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上不可？”
“好好好，我保证今后再也不提就是了。”陆小凤嬉皮笑脸着继续道，“不过我也有比它强的地方啊，你看我可长得比它人模人样多了，不是么？还有我的轻功身法也一定比它的蹦蹦跳跳快得多。”
这陆小凤，小心眼起来真是惹不得，跟一只松鼠计较什么呢？花满楼又好气又好笑。“既然你那么说，我就来考较一下你的轻功如何？”
“好啊，怎么考？”陆小凤一脸自信满满的笑容。
“打雪仗，只要你能保持一炷香的时辰里不被我打中三次便算赢！”话音未落，花满楼已闪身后退，拉开了自己与陆小凤之间的距离，飞快地团起雪球来。
陆小凤听得一愣，不自觉地重复道：“打雪仗？”老天，我没听错吧？我以为只有我和司空猴精会胡闹，花满楼什么时候也……
就在陆小凤愣神之际，一道白光迎面袭来，陆小凤下意识使出“灵犀一指”，却不料这连叶孤城的剑都能夹住的绝世妙招竟也有接不住的“暗器”——雪球！
陆小凤两指一夹，瞬间夹碎了雪球，然而被花满楼偷偷裹在雪球中的小石子却来势不减，“咚咚咚”尽数砸到了他的额角上！
“一次。”花满楼闻声而笑，笑容里带着难得一见的孩子气，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这样与人打闹过了，这一回主动“挑衅”后竟隐隐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在心头翻涌。
“你……”陆小凤捂着额角，本想抱怨两句，不意却看到花满楼笑得那么开怀，心下突地一阵悸动，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
花满楼听不到陆小凤的反应，还道他是心中恚怒又不好发作，忙敛去笑容问道：“怎么了？”
陆小凤却笑道：“没什么，难得你有兴致，不如我陪你多玩一阵子？”说罢，他也蹲下身子开始团雪球。


第四章、
早春时，陆小凤为了帮一位故交的忙北上塞外，等办完事回来已是连入冬的雪花都飘下来了，那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简直就像是在写他。
不得不说的是，在离开江南的这段日子里，他常常会想起花满楼，想起花满楼给每一株花松土浇水时轻柔的动作；想起他沐着晚霞，静静坐在花间端茶浅啜的身影；想起他唇角比花瓣更美好的笑意……那种甜蜜又苦涩的思念，陆小凤不曾对哪个姑娘有过，任何人都没有，除了花满楼。
回到江南后，陆小凤本就打算第一个就去找花满楼，没成想花满楼已经听说了他回来的消息，雪还未停就派人来送信，约他栖凤山赏雪叙旧。
他自然是乐得赴约，提前就到了八角亭等候，可正当他躲到树上，打算让花满楼先失望一下再给以惊喜的时候，却有一只意料之外的松鼠抢先闯到了花满楼的面前，还那么亲昵的对花满楼又嗅又舔，直把他看得心乱如麻，甚至有一瞬间在幻想，如果自己也可以那样和花满楼亲昵……
疯了，真是疯了……原本陆小凤还想用一如既往的跳脱不羁来掩饰一切，没想到事与愿违，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总在把他往悬崖边上推啊……
“……陆小凤？陆小凤！”
“嗯？”
“你在走神？”
“没，绝对没有。”陆小凤努力使自己的语气诚恳起来。
花满楼轻笑道：“想欺负我看不见啊？好罢，若你能把我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我就相信你没走神。”
“……”陆小凤噎了一下，便不得不沮丧道，“我错了。”他刚才一走神完全没听到花满楼有问他什么。
花满楼摇头叹道：“我没有要你认错的意思，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叫你如此反常？当然，若你有不能坦言相告的苦衷，我亦不会强人所难。”
陆小凤垂下眼睑，调整了一下心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花满楼，若是……我与一个人分别一段时间后，开始不自觉地想他，而且，每次想起他，心里都很快乐很甜蜜，我是不是……”言尽于此，陆小凤忐忑地等待着花满楼的反应。
花满楼沉默片刻，终是笑了笑，低声道：“原来陆兄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却不知这次是哪家闺秀？”
将花满楼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的陆小凤道：“你若不想笑，也不必勉强自己。”
花满楼一愣，尴尬地挣开陆小凤的手，转身踱开几步。“不是在说你想念的人么？怎么扯到我身上了。”
陆小凤步步紧跟花满楼的步伐。“你真想知道？那我也不妨告诉你，他虽不是什么闺秀，但却出身名门，贵不可言。”
“能让陆小凤动心的人，想必不止这一个优点。”花满楼语气平静，心绪却茫然，漫无目的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渐入深林，远离了山路。
陆小凤点头道：“不错，他的优点的确不止这一个，简直多得数不完。他性格温和，脾气极好，善良又不乏机智，常以助人为乐；他才貌双全，文武兼优，抚琴、沏茶、舞剑，样样不在话下……”
“陆兄的眼光，我一向信得过。”花满楼边说边维持着唇边的笑容，维持得有些辛苦，“只不过如此佳人的身后想必少不了一群狂蜂浪蝶，陆兄可要先下手为强，以免错失良缘啊。”
却听陆小凤长叹一声，道：“我与他相识数载，一直彼此引为朋友……所以，我不怕什么他身后的狂蜂浪蝶，也不怕没有万贯家财去与他匹对，怕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甚至有可能一旦他知道了我的心思便会将我当成洪水猛兽，从此知己成陌路。”
花满楼仔细琢磨着陆小凤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的意思是，她只愿意和你做朋友？仅仅朋友而已？”很久以前他就说过，陆小凤是个让人很舒服的人，而且相处越久越能体会到。若有哪个女人在跟陆小凤相处过几年之后还没喜欢上他，那一定不是个真正的女人。
陆小凤望着花满楼的背影摇头道：“我只是站在世俗的立场姑且揣测而已，并不确定他到底会怎么想。”


第五章、
“难道你所、所……那个人竟是我？……”花满楼期期艾艾地问。
陆小凤却不再解释什么，只是将花满楼抱得更紧了些，微微俯首，把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彻底赶走……
花满楼只觉得唇边覆上来一片自己未曾体会过的温热柔软，那柔软像一根羽毛，小心翼翼地拂来扫去，撩拨得人痒酥酥、暖融融，说不出的舒服；又像一只蜻蜓，随心所欲地四处点水，它点过唇角，点过脸颊，每到一处都能叫人的心湖里泛起圈圈涟漪。
陆小凤浅吻着花满楼，一下下都充满了试探，他怕花满楼会拒绝自己的心意，却更尊重花满楼的选择，如果花满楼不能接受把友谊变成爱情，那么他还能及时的悬崖勒马，以尽量减少对彼此的伤害。
感觉出花满楼虽然身子绷得僵直，但好像并不抗拒被亲吻，陆小凤心下稍宽，马上鼓起更大的勇气，舌尖微吐，在花满楼犹带酒香的薄唇上如风卷残云般一勾而过，接着轻轻吮了一口，准备继续深入。
这时花满楼才恍若初醒似的打了个激灵，蓦然扭开头去，狼狈的从那开始夺走他理智的亲吻下逃脱出来，低喝道：“陆小凤！”
此时此刻，这三个字仿佛成了一道命令，命令着沉默四下蔓延。陆小凤没有急于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他只是凝视着花满楼，等待一切可能出现的后果。花满楼微微喘息着，脸色发白，时而紧紧抿一下嘴唇，身子也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但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好像正极力压抑着怒气，又好像还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良久，终是由陆小凤结束了这难捱的沉默。“花满楼……”
“陆小凤，你一定是疯了。”花满楼面沉如水道。
“我没疯，却有些醉了。”
“你身上并没有酒气。”
“花已醉人何须酒？”
“……”花满楼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却变成了陆小凤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淡漠的语气，“放开我。”
陆小凤心里一沉，却还是勉强笑道：“除非你答应我不生气，不然我就一直这么抱着你一动不动，等会儿雪大起来，咱俩一起变成雪人好了。”
花满楼丝毫不为所动，“等会儿花平就要来接我了。”
陆小凤脸色顿时惨淡起来，仿佛欲哭无泪的样子，他咬了咬牙，先是松开了制着花满楼双腕的手，然后又慢慢收回了曾两度揽在花满楼腰间的胳臂。
少了花满楼的温暖，陆小凤只觉得寒风入怀，格外刺骨。
花满楼却像是松了口气一样，接连退开几步，转身便走。
陆小凤忍不住追了几步，扬声问道：“你还回百花楼么？”
“或许。”听到陆小凤追来，花满楼也慌忙加快了脚步，一时顾不上理会脚下的深浅高低。
见花满楼逃得踉跄，陆小凤哪怕再怎么想追上去扶助他也生生止住了，他不想花满楼因为他而受到任何伤害，唯有失魂落魄的站在雪地里用目光去追随，但偏偏风雪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遮断了陆小凤的视线，他再怎么极目远眺，也望不见那早已占据他心头的身影。
“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你。”陆小凤喃喃。
出于理亏，陆小凤装死一样闷声憋气地等了三天才敢去百花楼，只希望这时花满楼已经消了气，自己再赔个不是，就当玩笑开大了，想必也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此时的百花楼却早已人去楼空，不仅主人不在，连平时摆满阳台的花儿也撤了下来，全部收在后院地窖里。
“花满楼？花满楼！”将整座小楼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的陆小凤仍不死心，一声声呼喊着，“花满楼……”

第六章、
“花伯父，花满楼在家么？”
“楼儿三天前就走了，也不告诉我去哪儿，只说要我不必担心，他能照顾好自己，唉……”
“司空摘星，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花满楼？”
“没有啊，喂，陆小鸡，你跟花满楼到底出了什么事？前些天他还跟我说你不在的日子有些沉闷无趣，怎么现在你回来好几天了他还不见人影？”
“老实和尚，你知不知道花满楼在哪儿？”
“阿弥陀佛，连陆小凤都不知道花满楼在哪儿，和尚怎么会知道？”
“西门！西门！你在不在？”
“不知陆大侠光临，有失远迎，妾身有礼了。”
“呃，嫂子，我有想急事要找西门帮忙……”
“真是不巧，夫君他前日出门去了，归期未定，害陆大侠空跑一趟了。”
“唉……”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陆小凤都再没见过花满楼，现在已经不是麻烦去找他——他没心思去管闲事——而是他这个大麻烦去找别人的麻烦，他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最后却连丐帮上下都没人能打听出花满楼到底去了哪里，就好像那么一个大活人光天化日之下蒸发掉了一样。
陆小凤从来居无定所，但是在这三个月里却夜夜宿在百花楼，只是为了等花满楼回来，即使他知道，希望有多么渺茫。
今夜是除夕，街市上人山人海，灯火璀璨，百姓们或走亲访友，或上街游逛，真个热闹非凡。
而街市的尽头，陆小凤仍旧一个人呆在黑灯瞎火的百花楼，他在二楼临街的围栏边上坐着，双腿从栏杆的空隙里探出去，悬在半空来回荡悠，抱着个酒坛子一边豪饮一边自说自话。
“我承认，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才、才对你做出那种事，你就大人大量，别生气了好不好……”
“花、满、楼！你好偏心啊！凭什么、凭什么……你对那扁毛畜牲那么好，由着它亲啊舔啊……我到底哪里比它差了啊！啊？”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一定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嗯，对，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百花楼，跑不了你花满楼……唔，不对不对，跑得了花满楼，跑不了这百花楼……呃，还是不对，都不能跑，不能跑……”
颠来倒去的醉话仿佛雪花一样凌乱地飘洒着，但陆小凤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心心念念想着的、口口声声念着的那个人，正在离他不足一丈远的楼下，冒着霏霏细雪静静听着这些抱歉和牢骚。
陆小凤啊陆小凤，若我真的再不回来，你岂不是很快就要改名叫陆小疯？花满楼摇头轻笑，拂去衣上雪花，再次踏进已闲置了三个月的小楼。
“陆小凤，我回来了。”花满楼先试着唤了一声，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应，看来陆小凤是真的醉了，醉倒在自己的悲伤里，一时半会儿还上不了岸。
花满楼循着酒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陆小凤？醒一醒，我回来了。”不经意间，花满楼的手背擦过陆小凤的脸颊，顿时感到一片湿润，他愣了一下，还以为是陆小凤喝酒时不小心把酒溅到了自己脸上，又仔细摸索了一遍过才发现，那温热的“酒”竟然是泪！
“陆小凤？你……怎么哭了？”花满楼又惊讶又心疼，掏出随身的帕子给他揾泪。
“花满楼，花满楼……”也许是出于取暖的本能，醉眼沉沉的陆小凤一感到有人给他擦脸便不自禁地整个人歪倒过去。
花满楼犹豫了一阵，终是轻手轻脚的把他揽进怀里，“能让陆小凤变得不再像陆小凤，我是该引以为豪，还是该替你感到不值？”
“花满楼……”
“我在这。”
“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又何必自责。”
“别走，别生我的气了行不行……只要你高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
“嗯？”花满楼强行把陆小凤从自己怀里拽起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松子……”
“松子？”
“只要你喜欢、你点头，我……我就愿意变成松鼠，不过……你一定要、要变成一颗大松子来陪我……好不好啊……”陆小凤一边呓语着一边重新钻进花满楼怀里，左蹭右蹭，试图找个最温暖舒适的位置以供酣眠。
“……”花满楼听得眉梢一抽，“陆小凤，你真醉了？”他觉得自己可能需要重新判断一下怀里这厮的清醒程度。
“花已醉人何须酒……”
谁见过这种喝醉了还不忘“调戏”道歉对象的？怎么看都像是装醉吧！花满楼抿了抿唇角，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接着醉吧，等什么时候不想再醉下去了，我再来看你。”
话已出口，但花满楼的身体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分毫移动，当然，这不是花满楼口是心非舍不得走，实在是他几次试着拽开紧紧缠在自己身上的陆小凤都未能成功，这厮的双臂简直比藤萝还坚韧，仿佛已经与他铸为一体。
“哎……罢了，陆小凤，听话，我扶你去里间歇着，在这儿睡容易着凉。”

第七章、
陆小凤是被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惊醒的，他呻吟着皱紧了眉头，懒洋洋地揉了揉惺忪的醉眼，接着又去揉疼痛欲裂的太阳穴，却意外的摸到一条清凉的手巾正搭在自己的额头上，陆小凤动作一僵，睁眼的同时呼啦一下从床上弹起身子，抓着手巾翻来覆去的研究。
“难道是花满楼回来了？”看罢手巾，陆小凤又打量了一番身处的环境，虽然仍是在百花楼，但自己显然已从昨晚的阳台被转移到了里间的卧房。
“当然是我。”只见锦帘一卷，花满楼手里端着个玲珑剔透的瓷碗走了进来，“真难得大年初一就能见到烂醉如泥的陆小凤。”
陆小凤却听若未闻，仿佛被人点了穴般呆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花满楼朝自己走来。
“你宿醉刚醒，先喝点蜂蜜水，可以缓解头痛。”花满楼坐到陆小凤身边的床沿上，将碗递到他面前，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怎么，还想让我亲手喂你不成？”
陆小凤这才梦游似的接过瓷碗，一口一口慢慢抿着，眼睛仍是一眨不眨的看着花满楼。
感受到陆小凤的目光，花满楼调侃道：“总看着我，就不怕把水喝到自己鼻孔里去？”
“花满楼，你真的回来了？”
“你以为呢？”
“我是不是在做梦？”
花满楼摇头轻笑，出其不意的在陆小凤大腿上拧了一把。
“嗷！你掐我做什么？”陆小凤惨叫道。
花满楼仍保持着微笑，“帮你判断这到底是不是个梦。”
陆小凤揉着大腿嘀咕道：“虽然我很高兴这不是梦，但你下次能不能轻点儿……”
花满楼将重新浣洗过的手巾递向陆小凤，“你还想有下次？”
“绝对不想！”看着花满楼为自己忙前忙后的身影，陆小凤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已经不生我的气了？”
花满楼却反问：“我几时生气了？”
陆小凤闷声道：“你若没生气，怎么会关闭百花楼，又一走三个月音讯全无？”
花满楼忽然笑出声来，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你笑什么？”
“我只是没想到，就连聪明绝顶的陆小凤也会为情所困，变得健忘起来。”花满楼指了指阳台的方向，“难道你忘了，每到冬天百花凋谢，我都会封楼直到来年的迎春花开之时？”
陆小凤恍然拊额，大叫道：“哎呀！我怎么竟没想到这点？看来我不仅是个大混蛋，还变成了个大笨蛋！”
见花满楼还在笑，陆小凤轻咳一声道：“不过，你的确是整整三个月音讯全无啊！以往就算你封楼回家，我总还能在桃花堡或者毓秀山庄找到你，可是这次我连丐帮都兄弟都请来帮忙了，还是没能查出你的下落。”
“那是因为我去了一个既安全又保密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你知道。”
“哦？这倒要听听。”
“万梅山庄。”
“什么？”陆小凤一呆，挠着鬓角疑惑道：“花满楼……你真是花满楼？”
“难道会去万梅山庄的就不是花满楼？”
“不，我是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不喜欢西门吹雪的杀气，所以除了偶尔陪我走一趟之外，是从来不会独自去万梅山庄的么？”
花满楼笑道：“这点你的确没记错，不过人总是善变的。现在的西门吹雪已不是从前的西门吹雪，我当然不妨也改变一下对他的看法，去他家做做客。”
“好吧，可我还是有疑问，因为我也去了万梅山庄，但并没有见到你或者西门吹雪。”
花满楼又笑起来，“那么我也有疑问，你原先风流浪子的名头是怎么得来的？”
陆小凤尴尬道：“这跟我风流不风流又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你应该很了解女人。”
“而女人，通常是很擅长说谎的？”见花满楼点头同意，陆小凤一阵郁卒，“好吧，我实在没料到，连西门吹雪的夫人也会说谎。我真是笨蛋，笨到家了。”
“剑神以正心诚意自律，却没有要求他的妻子也要以诚待人。现在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么？”
陆小凤竖起食指道：“有，最后一个，那就是即使西门夫人为你保密骗了我，那也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其他办法知道你在万梅山庄，可你偏偏做到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花满楼摇头道，“我做的，只是告诉西门借宿万梅山庄是为了图个清静，不想被人打扰。”
不被人打扰的最好办法岂非就是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哪里？而西门吹雪恰恰有这个能力让所有人都“不知道”花满楼在哪里。陆小凤长叹一声，道：“看来剑神的威名果然比陆小凤管用得多！”
花满楼微笑道：“现在，也该轮到我来问你了。”

第八章、
“你我之间的将来，该当如何？”
陆小凤一怔，“将来？我……我还没想过。”说着，他惭愧的低下了头。
花满楼温和地笑道：“没关系，我知道这些日子来你的心思都扑在找我的事上了，顾不上考虑其他也在情理之中。来日方长，现在开始想也还来得及。”
“等等，你问我将来该如何，是否表示你对我也像我对你一样，有情？”陆小凤望着花满楼一如既往的笑容，却紧张得额角冒汗，怎么也找不回往日的轻松。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紧张，是怕得到否定和拒绝吗？不，即使不能与花满楼两情相悦，他还可以试着退而求次，只要能和花满楼在一起，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感情，好像并不那么重要。
花满楼敛起笑意，沉默良久才轻叹着道：“陆小凤，你可知道，在认识你之前，我从不知寂寞为何物。”
“在万梅山庄的这三个月，我反复琢磨你的那些话，你说你和一个人分别之后总是想起他，想起他时快乐、甜蜜，而那个人就是我……反观我自己，我对你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你看那边，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扇窗户一直是敞着的？其实在你北上塞外的大半年里，无论天气如何我都从没有关上过它，只因为我知道有个人来我这里是从不走正门的，我盼望着不久之后的某一天那个人能突然翻窗而入，出现在我面前，再像从前那样跟我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静静听着花满楼的叙述，陆小凤既欢喜又感动，心头的重担一下子烟消云散，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如发酵的面团般迅速胀满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待花满楼说罢，陆小凤高兴得跳下床去，疯子般叉腰大笑，不仅笑得响亮还满面红光，一点也不像个还在宿醉头痛的人。
最后陆小凤抚胸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下来，但那唇角掩不住的笑意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花满楼呀花满楼，你这招深藏不露真是害得我好惨，是不是若我不先说出来，你就宁可把这些话永远烂在肚子里也不让我听到？”
“在你心目中，我就是这么一个不敢面对自己感情的胆小鬼？”花满楼轻笑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许我们彼此之间早已有情，所欠缺的只是一个让自己、让对方明了的机会，你不过是先于我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陆小凤拊掌赞同道：“不错！因为情已在，所以无论我们发现它时有多么惊讶，最终都还是会欣然接受。”说着，陆小凤轻轻握住花满楼的手。
“无悔无憾。”花满楼笑着回握陆小凤。
“可是……花满楼，你刚才的问题真的把我问住了。”陆小凤咬着嘴唇一脸的纠结，“我实在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你说要是咱们是寻常人家的少男少女，将来无非就是男婚女嫁，什么下聘礼，置嫁妆，八抬大轿娶过门来拜堂成亲……”
“好！”花满楼打断道，“若要成亲，我一定带着八抬大轿亲自迎你过门，绝不会亏待了你。”
陆小凤一呆，忍不住拔高了声音道：“喂！你花满楼是大男人，我陆小凤却也不是小女子呀！凭什么是我嫁给你，而不是你嫁给我？”
花满楼笑了笑，抓起陆小凤的左手道：“因为你手上还带着我送的戒指。这可是我母亲生前传给我的，我知道她的本意是想叫我送给未来的妻子，可是当年面对铁鞋大盗时我并没有中意的女孩子可以托付这枚戒指，就只好先交给你了，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陆小凤一听脸都绿了，抱头惨叫道：“老天！花满楼，你不会真想叫我上你家花轿吧？”
花满楼突然开怀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着陆小凤的肩膀安抚道：“开个玩笑而已，你别当真。”
陆小凤明显松了一口气，翻着白眼道：“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妙。花满楼，看你这么轻松想必是已经心里有谱了，不如说来听听。”
花满楼点了点头，起身踱到窗边，负手而立。“你方才说的不错，能够结为连理的两情相悦自然是没什么可烦恼的，但有史以来却还未听说过有男子之间的婚礼，那你我又该当如何？私以为，不妨一如既往，不需有什么刻意的改变。”
“一如既往？”陆小凤有些困惑地搔了搔脖颈。
“我说过，也许我们彼此之间早已有情，你是认同的。所以除了发觉这份感情的存在之外，过去的有情人现在仍是有情人，一切一如既往又有何不对？”
陆小凤想了想，又道：“那么责任与担当？……”
花满楼淡淡道：“情之所在，植于心间而不挂于口头，更何况你我不可能组建一个家庭，也并非需要依靠丈夫生存的妇道人家，何来责任与担当？”
“可是……”陆小凤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花满楼打断。
“你也不必给我什么海誓山盟，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不希望有朝一日它会变成束缚。只要有眼前的并肩携手，谈笑风生，余愿足矣。”
陆小凤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我终于知道我刚才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的紧张了，我不担心你对我无情，也不担心自己没有勇气去承担一切责任，我担心的就是你这种态度，平淡如水，不着痕迹。说了半天，原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继续那么呆着，感觉就像老夫老妻似的没有半点活力，伤感啊……”
听着陆小凤夸张的感叹，花满楼不禁莞尔，“这样你都嫌伤感了，那恐怕我接下来要说的会让你更伤感。”
“什么？”
“若有一日各自成家，彼此之间不责不怨，往日种种情意，或保持下去，或相忘江湖……”
陆小凤一把揽住花满楼，用更夸张的语调打断他道：“这何止伤感，简直是凄惨呐！花满楼，你说你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来补偿一下我被你打击到的心情？”
感觉到那并不陌生的气息越凑越近，花满楼不禁心慌意乱了一瞬，淡淡的红晕迅速泛上他的脸颊。犹豫了片刻，他的双手悄然攀上陆小凤的脊背，循着呼吸传来的方向慢慢迎上去，最终在那犹带花蜜清香的唇上印下一个清浅而生涩的吻。
“哈！还说什么不需改变，现在不就已经变了么？”欣然接受了花满楼一吻，陆小凤顿时眉开眼笑，两撇眉毛似的胡子简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不过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过去的三个月你也得补偿，还有……”
接下来的话，没有人听清，甚至没人敢肯定陆小凤到底有没有把话说完，但花满楼却很清楚，那些话就在陆小凤嘴里，而且被他含在唇间印到了他心上，那又怎么会被听见呢？（—完—）

沙发。？晚上上电脑看。。

嘿嘿，我就觉得这题目好熟啊…刚在微博上看完…

好温馨！~~

为啥我这个顶文的图片会被删呢？

此物甚靠谱，甚是靠谱，近几个月来我大约头一次比较肯定某个文……orz……楼主倘有空闲，请继续开坑，长短不论

顶一下^ ^,挺靠谱一篇文啊~lz文笔真心挺不错的，走形之类的问题也没有出现哈（原谅我不大会说话什么的，呵呵）。希望还能看见lz写别的文

泪…翻看完几遍吧里的文后死鱼状过了大约一月终于看见比较称心的文了…不长不短很好…之前的七夕文也有好的，只是那时还没创号仍处于裸潜泳中…激动…好吧我是夸张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