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的竹子
杨老黑
鲁院不大。
可是,鲁院有一片竹子。
这就够了。
不知为什么,文人大都喜欢竹子。文人植竹、吟竹、画竹,凡有文人的地方似乎都有它的身影,否则,总觉得有些不对头,缺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呢?又说不清楚,反正别扭。
竹子并不美,它不健壮,也不丰满,腰杆细弱,瘦骨嶙峋;它不娇艳,也不绚烂,颜色单一,没有变化;它不热闹,也不喧嚣,往往偏处一隅,缩身在角落里,总是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有风雨到来的时候,才发出一些细碎的声响,但那是无碍的,它的声音太小了,不会惊扰世人。
竹子是一种可怜的植物。
来鲁院之前我在家种了一棵竹子,种在六楼顶阳台的一角。用旧砖块堆个一尺见方的小池,用尼龙袋取来土,碾成碎沫,拌上草木灰,为她铺了一张小床,把她放在床上,盖上松软的薄被,精心哺育,一天两遍浇水,从不懈怠。可是,她并不领情,所有的叶子都枯萎了,卷成细长的小筒,发黄变白,寂然飘落,只剩下一根主干,泛出莹莹的绿色。妻子说她死了,扔了罢,我还不死心,只要她有一点儿绿色,就不忍心抛弃她。果不其然,她活过来了,不经意间,在干枯的枝杈间伸出无数的小手,鹅黄嫩绿,尖尖细细,如蜗牛的触角,如麻雀的尖舌,如猫儿的爪子,在阳光下嬉戏,调皮地扑捉露珠。眨眼间她们展开了腰身,变成书法家笔下的个字和介字,在和风细雨下拍着小巴掌,载歌载舞。我欣喜若狂,掰着指头来数个字,不知数了多少遍,总是数不清,她们在给我捉迷藏。仔细搜索,惊奇地发现,有两个竹笋娃娃从被子里探出了小脑袋,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她是那样的娇嫩,那样的脆弱,那样的羞涩,脸蛋儿苍白,布满了皱纹,嘴角竟然长了胡须,能不害羞吗。
我立即吩咐家人赶走猫儿,不准小狗到阳台上来,儿子养的两只小鹌鹑也被关进了笼子里。谁要是动了竹宝宝,我准饶不了他。
要去鲁院学习了,临走特别关照妻子,一定照顾好我的竹子。
我到鲁院时是夜晚,第二天一早起来散步,抬头看见一片竹林,一大群笋娃娃向我点头问好,我的眼角顿时湿润了。她们怕我独孤,悄悄地跟了来。
一夜之间,她们长高了长大了,也变得强壮了,腰粗臂圆,肌肉丰满,手持长矛,身披盔甲,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天不怕地不怕,谁还能伤害她呢。
有笋娃娃伴着我,不再寂寞,每天几次去看她,与她唠家长儿,也谈我的学习,我的收获,我的创作。我寂寞时她们给我唱歌跳舞,我沮丧时她们给我鼓励,我忧郁时她们给我抚慰,我创作遇到困难时,她们激发我的灵感,我文笔缠上疙瘩时,她们帮我解开。我神思泉涌,下笔如神,日均五千多字,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我蹲在她们身边,抚摸着她们的小脸蛋儿,用尺子量她们的身高,打电话问妻子:“笋娃娃是不是有二尺二寸高了?”妻子用尺子量过,惊奇地大叫:“你是怎么知道的!?”
竹宝宝给我带来不尽的遐想,也带来无限的感慨。
竹宝宝最与众不同的是,她一从泥土里钻出,便一股劲儿向上长,竭尽全力向上攀,你追我赶,突飞猛进,直到底气用尽才停下来,在月光下歇一口气。而这时它的身材体形基本定格,剩下的岁月就是不断丰富自己,拓展自己,脱去旧衣,长出新枝,抽出嫩叶,伸展四肢,张开翅膀,拥抱阳光,迎接风雨的洗礼。
文学也是这样,忽尔之间,一波新秀崭露头角,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势不可当,凌空一跃,飞上文坛,可是,没等人们看清他们的面孔,身影就悄然不见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消失,他们在蜕变在调整在积累在挖掘,或许一些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许一些人力有余而心不定,或许一些人永远不再回来,或许一些人异化为它物,但无论如何,他们旧梦难忘,多少留一份眷恋的情怀。最可贵的是他们中总有一些人要回来,再见到他们时你定会大吃一惊,他们成熟了,枝繁叶茂,腰杆挺直,棱角分明,沉雄厚实,即使雷电也不能把他们击夸。
竹子喜爱独处,这儿一簇,那儿一堆,孑然而立,自成一体。更有俊俏者,独栖野莽,扎根陋巷,冷眼向世,孤傲群雄。怪不得板桥见了她会发疯,青藤见了她会癫狂;即使你—— 一个心静如水的人,能不心潮澎湃吗?看啊——就那么一根细杆,三两个枝桠,五六片叶子,形容清瘦,弱不禁风,却又筋骨朗丽,仪态万方;柔可为弓,曲可为轮,却又锋如匕首,势如投枪;淳朴俭敛,虚怀若谷,却又豪迈洒脱,慷慨激昂。我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植物能与之相比,你以为呢?
竹子聚而成林,紧密有致,挤成一堆,抱成一团,那是风也吹不进来,水也泼不进去的。一个闷热的夏夜,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摧枯拉朽,大地震荡。我怕竹宝宝受到伤害,冒雨冲进雨幕,准备为她撑一柄小伞。我惊呆了,竹子众志成城,合为一体,宛若一个巨人,向着风雨大笑。
竹子喜欢清静,无论在园林在山岗在深谷在峭壁,竹子只与怪石苍松幽兰为邻,从来不去凑姹紫姻红的热闹。竹林里总是很冷清,偶尔有一只困倦的猫儿走过,或两三只鸟儿住脚,不过,他们很快就会飞走。竹林里只有清风,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但是,竹子并不贫穷,朦胧的夜色下,单那沙沙如梦的细语,优雅散谈的清香,婀娜多姿的身影,不足以令你驰骋想像吗?要不,为什么千百年来,这么多的诗人歌咏她,这么多的画家描绘她,即使再唱一千年,再画一万年,能把她画尽吗?
不能,她是不可想像的。
妻子打来电话,阳台上的笋娃娃长大了,鲁院的笋娃娃也长大了,只一个春季,她们就长大了。
校工在修剪竹子,手持大铁钳,嚓嚓嚓——生硬武断地把她剪成碎片,扔进垃圾袋里。
我很难过。
校工做完这一切还不算完,竟然搬来许多巨石砸向竹子嫩软的根部。
我不能再沉默,愤怒地质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校工一愣,睁开细小的眼睛打量我,看了半天,说:“竹子必须压的,越压越旺!”
我无言以对,心情愈发沉重。
回到大厅里,怅然地坐在鲁迅的塑像前抽烟。
鲁迅的胡子如一丛竹子,在幽暗里闪光。
二O O七年七月于鲁迅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