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刻骨铭心的爱，经不起漫漫无期等待。】
我不知道我等在这里多久了。久到忘记了，是在等谁。
我在此看尽人间烟尘，世间炎凉。我看着曼殊和华沙的错过，看花叶永世不得一面的悲哀。我看遍世人来到这里的万般疲态，看他们喝下那孟婆汤，走上那奈何桥。
来到此处的一千个灵魂有一千种面貌，或悲伤或释然，或惆怅或悲壮。但不管生前是万贯家产还是家徒四壁，是罪有应得还是含冤就死，踏上这忘川彼岸，人人都没有回头路可走。每个人都会来到我的店上，我给他们孟婆汤，或是断肠酒。给他们指引，奈何桥的方向。
当然，赔本买卖我是不会做的。
一碗孟婆汤的价格很合理，人人都支付得起。不管是寿终正寝的老人还是出生夭亡的婴孩，都拥有记忆。这一碗孟婆汤，值得起一生的记忆。
于是，十恶不赦的人解脱忘却；情深意重的人云淡风轻。于是，世人的罪孽全由我来背负。于是，他们轻而易举地离开、转生、轮回。唯有我，一直坚守。一碗孟婆汤，将世人的爱与恨，都沉淀在我的眼中。那些人忘却的，那些永恒，都由我来铭记。我给他们解脱，却给我自己套上尘世间名为爱恨枷锁。我目睹太多悲伤和别离，恩怨和纠葛。于是，我成了最沉重的人。
而断肠酒，便不是想买就买得起。它要的，不是记忆也不是爱恨，只是未来。喝下这断肠酒，便再没有忘却的资格。
它是禁断的毒酒，一旦入肚便再无翻盘的可能。在未来未来的未来，不管轮回几世，那些你曾经不愿忘却的沉重，会一直一直地跟随，一层一层地叠加，直到天地毁灭众生不在的世的尽头。
我现在还能记得某个迷失的女孩，在最美的时间里遇见了该遇见的人，留下了刻骨的美好。于是她害怕忘记，来到我这里时她说她要断肠酒，我说喝下了断肠酒，便是出卖了未来。她说她不怕，她不想忘记。我摇头叹气，这天地间，从此又多了一份折磨的执念。
她再来找我的时候已是多了一些疲惫，但她仍是笑着说，她不后悔。
又掠过了几个春彼岸，她复来找我。此时已非彼时，她终于有些悲怆。她说她仍留恋着那段记忆，却再也遇不到那个人。她问我要一碗孟婆汤，想要放下。
我说我提醒过你，饮下断肠酒的人没有未来。他们拥有的只有过去，只有沉重。
她没有喝下孟婆汤，所以我看不到她的沧桑。我知道她的记忆一世一世地叠加，总会不堪重负，堕入魔道。她一世又一世地轮回，一世胜一世的憔悴。她在天地间徘徊，再也找不到未来。于是对于再来我店上的人，我总是劝诫又劝诫：断肠酒是禁断的毒药，不是人人都要得起。到后来，我索性收起那断肠的毒酒，只卖孟婆汤。
我守在奈何桥边，给疲惫的灵魂一种叫孟婆汤的能够忘记前世的汤。一日一日，一世一世。只有曼殊沙华和我一起，在这三途河畔，守着沉重的永恒。
花谢叶盛，叶落花开。
一些人走过的时候，我会听到缠绵的呜咽，悲戚的诀别，或是生生世世的承诺。
我总是失笑。
喝下孟婆汤的人没有过去，只会有未来。所有的沉重，都由我来背负。所以世人不管如何地山盟海誓，总会忘记。


【一、这不是相遇，只是避无可避的忘记。】
只有她不一样。
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正值大秋分。
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在最后最后，曼殊燃尽它的所有所有。红得像是侵染了天地的血。湮没这三途河畔的光阴，留下一千年的沉寂。
千年花开，千年花落。而这之间交替的一天，便是分。花开叶落叫大春分，花谢叶荣叫大秋分。大春分是允许还未过桥的灵魂入世人梦的一日，大秋分是世人将思念传达到彼岸的一日，那些到达彼岸的思念，叫做归魇。她的到来，便像是带着世人无尽的思念。
白衫红裙，衣香鬓影，素带束发。没有凡世女子的胭脂俗粉，满眼，尽是她清冷的芳华。
我突然看不透她。看不透她眉宇间的忧伤和爱恋，看不透她身形间的浑浊和圣洁，看不透她右肩流淌出的血所沾染的，是爱是恨。
她赶上了千年花开的最后一刻，赶上了彼岸花开得最美最艳的一刻。明耀的火焰伴着她的步伐，她身后属于世人的思念何止千千万万。明明带着那么多的怨念和仇恨的妖气，却像是最纯洁的人。至善至恶的巫女，在一片血红的彼岸花中间，纯粹的叫人心碎。
[孟婆，要一碗，孟婆汤。]她来到我的店上，轻轻落座。
我舀一碗汤，放到她的面前。千万年没有与人倾心交谈的我坐在她的对面。我看着她风华绝代清丽绝俗的脸庞，惊异于她眉宇间的一片静好。她身上的怨念没有一丝是她的，带着浑浊的妖气她居然纯净若莲。
[我想听一听，你的故事。]
[喝下这碗汤后，我所有的回忆，都是你的。]她淡淡地看着我，双眸平静若一潭秋水。
[但是我想，听你说。]看着她的脸，我觉得像是看到了整个尘世。那双眸中的感情，含蓄了整个世间的爱恋与悲怆。我莫名地觉得熟悉。
于是从她娓娓的讲述中，我看到了那个红衣的少年，那块罪孽的宝玉，那个纷乱的年代。我感受到她爱和恨，觉得灵魂都要和她同化。
[那你为什么，没有恨？]听完她诉说被背叛时的绝望，我问她。我看着她洁净无比的身形，觉得世间没有比她更纯净的人了。
[我的恨啊……]她的眼恍若千百世的模糊，就像不老神话中的幽幽千世结。
[我这里有一种酒，叫断肠酒。它可以让你记得，永远地记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想让她忘记，我突然想拿出尘封已久的断肠酒。我有一种感觉，她忘却的，会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头一次，觉得过去比未来还重要。
[为什么要记得？我想忘记。]
她端起面前的孟婆汤，仰头饮尽。我看着她喝下那碗忘却前世的汤，觉得像是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声音？] 她问我。
[那是铭心刻骨的爱，铭心刻骨的恨，是人世间最没用的旦旦信誓。]
我回店里拿出一个盒子，里边放着一只雪白的扇贝。它的口微微张合，发出丝丝缕缕缠绕人心的呜咽。[这是归思贝，它把人世间强烈的思念化为音律。但它从来没有完全打开过，不知道里边是什么。]
[是么。]她起身离去，右肩的伤口不断不断地流血，晕染出一条掠过奈何桥的血线。
[再见，孟婆。]她回眸一笑，月白风清。
我突然意识到她的灵魂是何其强大，因为此刻我才感受到她的记忆。像血一样浓稠的杀戮，像雪一样的，宁静安好。
彼岸花突然绽放出血一样耀目的、纯粹的红，映红这彼岸的天地，映红三途河的水。然后，纷纷凋零。彼岸的叶，沉寂了一千年之后，替代了彼岸的花。
终是没有见到。彼岸的花和叶。叶落方可花开，花开叶已落尽。永生永世的相守，不相见。
[再见，桔梗。]


【二、我们心中，都有一座回不去的城。】
第二次见她，是在五十年后。
明明亲眼看着她走过奈何桥，然而这第二次的相见，我却笃定她，就是她。
白衫红裙，衣香鬓影，长发飘飘。没有一碗孟婆汤的忘却，没有漫漫奈何桥的殊途。遥遥地在一片枯绿的叶间望见她，我就平静地知道这是一种宿命。
[孟婆，好久不见。]她的美清清冷冷，一头墨发在一片灵魂的光明中猎猎飞舞，一群来自异世的灵物围绕着她。
我皱眉。这些异世的死魂虫怎么能穿越忘川彼岸的界壑？
她走近，走到五十年前的那张桌子前，轻轻落座。
[这次要什么？孟婆汤？还是断肠酒？]尽管疑惑，我还是拿起一个碗，勺子已经伸到了孟婆汤的汤锅里。
[不用了。]我记得她是这样说的。[我或许，还没有到那个时候。]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又一次坐到了她的对面。我震惊的发现，她的身上充斥着血的怨恨，和陶土的冰凉。
原来她曾经的恨，留在了世间。
[原来，你不是桔梗。]
[我是桔梗，又不是桔梗。]
[那你这次来……]
[我就是来坐坐，孟婆。]
她又和我说了很多。她说她是桔梗留在世间的怨念，借一个叫戈薇的女孩的灵魂复活。她见到了背叛她的少年，才发现那么深刻的恨都是玩笑。
我也只是笑，只能笑。五十年前我为她的悲伤而心痛，费了多大的劲才让她在一个和平安静的世界重生。而命运多折，星宿的宿命终究无法改变。转世的灵魂又回到原点，是可笑还是可悲？
她在讲到那个叫戈薇的女孩时，明亮的眸那么向往，又无端的使人觉得哀伤。她说那个女孩像阳光，明亮，耀眼。原来她是又死了，陶土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灵魂也已残碎。必须要那个女孩的帮助，才能够继续战斗。（百灵山之死）
[她会救你么？如果是我就不会。]
从她的讲述中，我知道她还没有对那个男人忘情，而那个女孩也深深地爱着那个男人。
我明白自己很自私，我更明白这世上没有不自私的人。
桔梗看着我，目光考究、悠长。最后她淡淡一笑，笃定地说：[我也不会，但是她会。]
我不信。她也不多说。
我想知道当年的误会，于是她就为我说了一遍。平淡的话语冷静得几乎客观。没有怨恨，没有懊悔，只是云淡风轻地陈述着一切，没有带入一丁点个人的评价。她说着戈薇、说着奈落、说着鬼蜘蛛……只有在讲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她静若秋水的眼中才会划过一丝温宠。
我的灵魂被深深震撼。不知何因，古往今来，我遇见过的异族之恋不计其数，荡气回肠的悲伤爱情也是屡见不鲜。但是，只有她的这段经历，震撼了我这颗经过千万年沧桑、见过无数别离的心。
我总觉得，她是不一样的。
突然死魂虫飞舞起来，她周身冰清玉洁的蓝白光芒璀璨刺眼。她笑着说了句，[看吧。]
我知道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在人世得救，那个女孩救了她。她可以，继续拿着她的箭和柔情，去战斗。
她站起身来，用目光和我道别。
[改变他的那个人本应是我。] 原来她还是不甘的。[但是这样也很好，不是么？]她回眸莞尔一笑，依旧是当年的月白风清。
注视着她冰冷纯净的背影，我喃喃，[死人是不会有未来的。已经转世的灵魂以怨念复活，本就违了天意。]
她走着她来的路，踏在一片枯绿的彼岸叶间，渐渐消失不见。
她是第一个，能够从忘川彼岸原路返回的人。


【三、因缘际会的短暂的一瞬，那不是偶然，那是我们的选择。】
第三次见她，她的眉目都笼罩在星光里，几分飘忽。
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白衫红裙，衣香鬓影，长发飘飘。在一片耀目的光中，她的澄净圣洁一如初见。那平静如水的双眸，沉淀着整个世间的情，映着满满一世的星光。爱恨终归于一片沉寂，是悔，是梦，是浮生。
千年一枯的彼岸叶仍旧枯绿苍茫，她的长发在洁净的星光中漫漫飞舞，身形间也再没有了蚀骨的怨。
[孟婆。]她唤。
[桔梗。]第三次，我坐到她的对面，看着她风华绝代的面庞，心中有一种冲动。[喝一杯断肠酒吧，你将不会遗忘。]
她淡淡的看着我，眉目间尽是清冷的芳华。
三世。
一个人，没有饮下断肠酒，却清清楚楚地爱了三世。
要遗忘吗？
不要吧。
[你还是忘了。]她看着我，眼里有苦涩，有悲伤，却不再有了爱恨。
[你还是忘了。]
眼前一阵恍惚，像是掠过万水千山，连三途河的水也干涸。待再次睁眼，眼前的女子依旧是那一张风华绝代的脸，右肩汩汩地流着怨念的血。彼岸花开得耀目，映红了这忘川彼岸的天幕。一个个虚幻的归魇越过三途河畔，拥抱着这里还未走上奈何桥的灵魂。
[你还是忘了。]她淡淡地看我，被素白的襟带束住的长发带着幽幽的香。
我皱眉。
像是时间和我开了个玩笑。大秋分时彼岸花独特的焚烧的香味萦绕在鼻尖。她坐在我对面，清明如初。我手边的归思贝突自发出缠绕人心的呜咽。桌上一碗漆黑的孟婆汤。汤中倒映出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俨然就是五十年前的初见。
怎么回事？是又过了两千年，还是回到了五十年前？
[你知道它里边是什么吗？]她伸手拿过归思贝，抬眸淡淡地注视着我，一字一顿：[忘了么？桔梗。]
忘了么？桔梗。
她缓缓地打开了归思贝，轻而易举地，归思贝张开了它从来没有张开过的壳。
顿时，眼前一片红。
那红，纯粹得像血。不，它比世间血泪凝成的彼岸花还要红。雪白的归思贝，静静地躺在她雪白的手心里。那悲伤的胭脂红，刺伤了我的眼，凝成了这世间最悲伤的情天恨海的颜色。
一瞬间，一幕幕的浮华自我眼前飞逝而过，那醉心的繁华，始终有一个红色的身影。
御神木下，他叫嚣，我浅笑；雪地屋脊，他跟随，我飘摇；码头湖畔，他依靠，我轻偎。（摘自百度百科，有改动。）
撑起一只长篙，摇绿一池春水，荡起幽幽绕指柔肠。
[再刻骨铭心的爱，也经不起漫漫无期的等待。]


【五、原来最痛的不是留在过去，也不是迈向未来，而是原地不动。】
独自走过了千万年的人，第一次感到度日如年。
我时刻眺望着苍茫的彼岸叶丛，幻想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出现的人。而盼来的，却是另一人。
枯绿的彼岸叶间，纤瘦的身影山一般的苍凉。女孩子一头纤长的黑发，眉眼间一片临近崖源沧桑，分明就是很久以前那个喝下断肠毒酒的迷失的女孩。她走到我面前，满目疮痍。
[戈薇。]是讽刺吧。我笑得冷然。
她愣了几秒，也笑了。苍白的唇角轻轻颤动，满眼的泪华。[桔梗。]
[你没变啊。]异口同声。又隔了几秒，两人都感到可笑。怎么会没变？穿越几万年的悲哀，人世经历了数次的毁灭，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没变？曾经那个看着我眼中会流露出同情和恐惧的女孩子，不也变得沧桑如斯了吗？曾经那阳光般的灵魂，不也变得寂静如死了吗？
[他呢？]我问。
[不知道呐。我再没有生在那片土地，也再也没回到那个时间。]她答。
[是么……]我看向酡红色的天，春彼岸的到来还该再过几百年。
[你真的想起来了，我以为那是个梦呢。]她轻轻地说，[桔梗，救我。我好累。我累得想要去死……也办不到。我想我也许可以堕入魔道，也许，还会遇到他。]
[我讨厌要挟。]我冷冷的看她，但是心还是跳了一下。我不想他们在一起，很不想。
[所以，救我。]她笑得很无力。
[……那日的归魇，是你放出的？]我皱眉，还是问了。
[是啊。你知道，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灵魂啊。]泪水无声的滑下，她的声音突然低沉得喑哑：[我撑不住了呐，桔梗。]
呵呵……原来，不是他啊。那我，[既然你再难跋涉下去，那你就停下吧。我也累了，也该放下。]
可笑啊。两个女人守了万年的爱恋，到头来却都是痛不欲生的负担。当那个人已从世间烟消云散，那捧着一杯黄土的泪，是不是也已流干？
对视良久，她轻轻点头。
[再见，孟婆。]我饮下漆黑的孟婆汤，转身走上那奈何桥。我想一切都已经结束。反正我们，都不会有未来。末了，突自一笑，[不，不会再见。于我，再不会记得我们的遇见。]
[再见，桔梗。]
也对。于我，是永诀。于她，却还有无数次的遇见。
我走过奈何桥，走过这个我停留了万年的地方。回忆一点一点地流逝，我知道到最后我什么也不会记得。
当回忆渐渐过滤到清晰时，我突然记起了离奈何桥十三里远的那块石头，是叫三生石吧。我想三生石最左边下头第五个指头宽的地方应该还有两个名字，刻得很深。那时的我还有着刻骨的恨。
桔梗，和，犬夜叉。
但是我忽略了，异族的恋从来都没有被这块神石所承认，结下的缘，只会是三世的孽缘。
罢了罢了。
如今一切都已逝去，而我，甚至连追忆的资格也会失去。我们，再不会有交集。
——他是修罗道里永远不会轮回的半妖。
——她是奈何桥旁葬送世人回忆的孟婆。
-——我是天地间孤独贫乏迷茫平凡的亡灵。
终于结束，终于落幕。繁华成梦，梦作浮生。我们曾彼此牵绊，我们将在人海中遥遥忘却。就像曼殊和沙华一样，永生永世地相守，不相见。彼岸，修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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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赞这文！文笔风格题材写法都戳中我萌点！彼岸花什么的让我想到阎魔爱。好新颖好带感的文。忽略后面的桔薇CP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