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自己已经死了么？
伊藤忍低下头，看着自己飘浮着的半透明的身体，依然不肯承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四面八方是无穷无尽的白色，仿佛莽苍浩荡的雪野荒原。日光笔直地从他的魂魄上穿透而过，犹如照透无形的空气，无痕无迹。几许声音时高时低隐约传来，模糊得听不清音节，似远在另一个世界。
如同一场困局。
伊藤忍怔忪地揉眼，想要摆脱眼前的幻境。
一定又是令扬的恶作剧吧，他想。
往日他对于展令扬这般所作所为从来十分纵容，甚至是宠溺，可是此刻，他对这个恶劣的玩笑感到十二分的厌恶。
这样飘浮在空中，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无助感觉，着实让他不安又暴躁。
快点结束吧，这种拙劣的游戏……他很是不耐烦地想。
上天似乎听到了他的祈愿，渐渐地，色彩一点一滴渗进了这片雪白的天地。仿佛一场浓雾终于散去，世界慢慢地从浅淡转至浓烈。
被围困了许久的伊藤忍眼睛一亮，来不及思索太多便急急地往前奔去，想要冲破这惨淡的牢笼，却茫茫然地一头扎进了一片空荡。
他从眼前的墙壁上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伊藤忍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瞪着自己穿过那道厚实的白色墙壁。他不死心地伸出手去探，结果半透明的手掌从墙中径直透过，如同穿过一团空气。
他颓然后退几步，有些慌乱地环顾周围。
白色的墙壁，空荡的回廊，淡淡的消毒药水味——大概是一间医院。
他确定自己从未来过这个地方。
周围空无一人，却有一段低低的啜泣声逐渐响起，从远处传来，冥冥中开始牵引着他。
伊藤忍茫然地随着声音，径直穿过十几堵墙壁，去到一个雪白的房间。那个熟悉的身影让他惊跳起来，精神陡然一振：“令扬！”
在东邦几人的环绕中，展令扬脸色发白，无力地靠在安凯臣身上。他俊美的脸庞上布满泪水。那双平日里灵动的眼睛朦胧地望着前方，望着床上那具不会移动的躯体。
平日里伊藤忍看到他落泪，哪怕只是假哭，也必然会心疼万分，忙不迭地冲上去软语安慰，许下一大堆承诺。可今日他只是顺着他的视线，把目光投向了床上。
雪白的床单上躺着的人，让伊藤忍猛然一震。
这具躯体的状况实在是太过于惨烈，简直可以说是面目全非。那些猛烈爆炸造成的残酷的伤势，惨不忍睹，足以让人早已死去无数次。
伊藤忍紧紧盯着这具躯体，移不开半点目光。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徘徊不定。
他的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排斥，隐约发觉有什么不该触及的东西横亘在前方，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是我的错……”展令扬哭倒在安凯臣怀里，颤抖着道：“如果我没有跟他提到那里是对方的核心仓库……他就不会闯到那儿去，撞上陷阱……”
“令扬，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害了忍……”
忍？
伊藤忍？
他怎么了？我……怎么了？
伊藤忍颤抖了一下，攥紧双拳，眼底盛满仓皇。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却犹自抗拒着不肯看清。
“令扬……”伊藤忍犹豫了片刻，迈步走到展令扬身前，向他伸出手，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却期待着他能回应，期待着……他把自己从这种荒芜绝望中拉出来。
然而展令扬眼中始终空茫一片，没有出现伊藤忍的影子。
他只是恍惚地盯着床上的躯体，喃喃道：“如果不是我，忍……他不会死！”
一瞬间，伊藤忍僵在原地。如同置身冰天雪地，寒意凛冽如刀直透心底。
“死”这个音节仿佛一个魔咒，瞬间撕裂了他的一切伪装。
忍，伊藤忍。
伊藤忍终于看清了一切。
真相如此残酷，残酷得无比清晰——
躺在那儿的已经冷却的人，正是他“伊藤忍”在世间的那具躯体。
他早已经死了。
于昨日那场猛烈的爆炸中。
而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个，飘荡于人世间的，孤魂野鬼。


2.
因为结局早已注定，伊藤忍此时反而没有从前那样仓皇。
他已经恢复了冷静。
——何止是冷静，简直是冰冷。
死亡，早已让他远离了世间的一切温度。
怎么也无法温暖。
孤魂野鬼的角色，在这一刻，仿佛连他身为人类的感情也彻底带走了。
他站在墙角，沉默地看着展令扬被东邦几人拥在中央细心安慰。他也曾想靠近展令扬，去给予一个拥抱，或者仅仅是一次告别。然而，触手的虚无让他最终退却。
他笔直地站在一旁，神色淡漠地看着东邦几人的交谈，如同一个局外人。
展令扬是真的打心底伤心，为了自己一个亲密的朋友的离去。然而伊藤忍看得分明，这只是纯粹的友情，以及压在心上的愧疚。从前那些暧昧挑逗，亲昵撒娇，仅仅只是习惯而已，或者说，是属于展令扬的，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
他伊藤忍的种种念想，从来都是自作多情。
奇异的，这种往常能使他发疯的念头，此刻却不能在伊藤忍的心里激起半点涟漪。
他只是无比冷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的确不爱他，不过如此。
此时的伊藤忍甚至有闲心观察东邦其他人的神情。
他们的脸上带着些伤感与遗憾，只是，终究没有展令扬的悲伤来得真挚。毋宁说他们是为了伊藤忍的死而悲伤，倒不如说他们是为了展令扬的悲伤而忧虑。那份伤感，也只是被挚友传染，以及基于缅怀死者的道义。
伊藤忍并不奇怪会出现如此这般的状况。毕竟，他们之间说起来并不算熟悉，只是因为展令扬这个纽带，某些时刻，他们才会偶然走到一起。这次的事件，如果没有展令扬的话，根本是与他们毫无干系的。且平日间，他伊藤忍甚至对这几个展令扬的好友充满敌意。若这次死的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伊藤忍想，自己或许还会在心中雀跃欢欣一番。
因而，如今这几位东邦成员能够为了自己的死亡表现出些许难过，伊藤忍想，他们已经足够善良。
而能有一个展令扬为他伤心落泪，哪怕是由于愧疚呢，他都无法再抱怨什么了。
伊藤忍挑了挑眉，无声叹了口气：死了，总算还有一个人伤心……不算太寒酸。
不，不止。
他忽然想到——还有一个人的。
那个人……那个人啊……
伊藤忍忽然闭上了眼。
心底有些无法言明的酸涩。
他想，那个人……如果知道自己死了……一定会极悲伤，极痛苦的吧……
宫崎耀司。
这个世界上，伊藤忍最厌恶的人。
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伊藤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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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伊藤忍的意外死亡，东邦的周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几个人跟在自责的展令扬身边，拼命逗他开心，想让他好过一些。
开始的时候展令扬总是会不自觉的想起伊藤忍，无法摆脱那种伤感的心绪，甚至想着想着就开始哀声叹气，甚至落下泪来。然而在挚友的安慰下，他也终于慢慢地学会了放下。
东邦其他的成员轮番上阵，劝解展令扬说：“就像你从前说的那样，活得开心，活得精彩，这才不枉此生。想必伊藤忍在天有灵的话，也不愿意看到你如此消沉。”
展令扬沉默，终于点头。
他说：“那好，连忍的那一份精彩，我也会替他一起领略。”
于是在其他东邦成员的建议下，展令扬开始和他们一起到其他地方散心。灯红酒绿，霓虹绚烂；他们叱咤风云，打抱不平，挥洒青春，唤回往日的激情。
如同伊藤忍还在的时候一样。
这是属于东邦的生活方式，永远轻松自如，无拘无束。
只是在用餐的时候，桌上永远会多摆一副餐具——那是特地为伊藤忍保留的位置。
东邦的人数也从六人变成七人，作为对逝者的纪念。


伊藤忍飘在展令扬身边，日复一日地看着他们的生活。
只是那些有趣刺激的“冒险游戏”，再也无法引动他的任何情绪。从前那份激昂热血，早就已经冷却下来了。
他就像一个局外人，面对那些少年的青春飞扬，只能冷眼旁观，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他看着东邦将自己葬在墓园中，墓前摆满的祭奠的鲜花。
然后……
没有然后了。
他们默哀，然后离去，继续生活。
他们没有将他遗忘，只是……没有想起罢了。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们的脚步，没有任何人能消减他们的精彩。这就是少年们的青春，如同天际的火焰，以能灼伤人的温度热烈地燃烧，拒绝一切束缚，燃尽一切险阻。
而伊藤忍，始终是那个局外人。
作为一只孤魂野鬼，他似乎并不惧怕阳光。然而他无法触摸任何事物，也没有人能听到他的言语。他没有食欲，也没有睡眠不知疲倦。能活动的范围似乎并不宽，只能是在他所熟悉的人——比如展令扬——周围两三里地附近。再远一些的地方，若无人带领，他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
孤魂的身份似乎一下子将他变得无欲无求起来，加上无法挣脱束缚自由飘荡，他能感到的只有寂寞。
无边的寂寞。
这些寂寞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住。他越是挣扎，网便收得越紧，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将他从这种困境中拉出来。
奇异地，在这种时候，他所能想到的那个人总是宫崎耀司，哪怕展令扬这个从前他最依赖的人就在眼前。
逐渐地，伊藤忍开始习惯于坐在异人馆的门口，以等待的姿态。
他的目光不再始终追逐着展令扬，而是投向了窗外，落在门前的道路上。
他想他在等一个人。
一个早该出现，但直到现在也不见影踪的人。
往日那人踏入这扇门的时候，他送上的总是冷嘲热讽，伴随着狠狠砸过去的器物，或者重重甩上的房门。
但这一刻，伊藤忍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念宫崎耀司。
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加想念他。
铺天盖地的寂寞已让他无处可逃，他的内心荒芜得只剩下蔓蔓苍苍的野草。
他不愿去想自己为什么只想见到他，甚至有一种连展令扬都无法满足的疯狂滋长的欲望。他只知道，他必须找到宫崎耀司的影踪，哪怕仅仅是再见他一面。
他想见他，就像干渴的鱼儿那般希求水源，就像折翅的鸟儿那般思慕天空。
但宫崎耀司一直都没有出现。
伊藤忍愤懑，甚至还有几分委屈地想着：已经大半个月了，宫崎耀司为什么还不来？
如果连宫崎耀司都能遗忘“伊藤忍”这个人，那么还有谁能记得他呢……
他靠在门边，呆呆地坐着。
良久。
他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脆弱，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一只在绝望中等待着主人回头的弃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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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继续蹂躏小白忍，心情那个很愉快啊很愉快～
唔，不过耀司这章还是没有正式出场啊【扭头
我的错……卡在临界点上。
下一章一开始他就会出来了～


5.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展令扬望着宫崎耀司独立于伊藤忍墓前的背影，喃喃地念出《诗经•葛风》中的一句诗来。
东邦几人围在他身边，也没有上前。
只有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伊藤忍的魂魄，孤独地站在宫崎耀司的身旁，与他一道，凝视着那座深黑色的，冰冷的坟墓。
方才在异人馆里，在伊藤忍曾住过的房间中，宫崎耀司并没有久待。
他只是关上房门，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随即便离开，直接到了墓园。
东邦对他的身体状况有些忧虑，几人不约而同地跟在后面过来了。伊藤忍自然也不肯待在原地，追着到了此地。
暮色四合，湛蓝的天空逐渐变得深沉。萧瑟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扫过墓碑前崭新的石阶。
黑色的墓碑上刻了武士刀的图样，昭示了长眠于此处的人，拥有着属于战斗的、永远桀骜不驯的魂灵。
夜刹，伊藤忍。
那个呼啸如风，自由来去，无法束缚的人。
那个宫崎耀司唯一的最爱的人。
……
余晖落在宫崎耀司黑沉的眼眸中，黯淡无光。
伊藤忍在一旁，看着他，就那么安静地俯下身，怔怔地，望着那张黑白色的照片。
良久，忽然轻声呼唤道：“忍……”
恍若叹息。
修长的指尖拂过照片上那人的眉目，宫崎耀司眼里透出深沉如海般的温柔来。
“忍，不要再睡了。”他凝视着照片上伊藤忍冷峻桀骜的眉目，温柔的目光逐渐蒙上一层迷雾，声音中隐约带着求恳，道，“不要任性了，快点醒来吧，哪怕你再骂我一顿呢……”
最后一句说得略急了些，又带出一串破碎的呛咳。
手指在沉黑的花岗岩的映衬之下，显得愈加的苍白。
身体无力地滑跪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宫崎耀司闭上眼，长长的眼睫颤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似在隐忍着什么。
伊藤忍有些慌乱地想要去扶他，却触摸不到任何实体，只能在他的身旁急得团团转。
呛咳逐渐平息，却似有更大的更激烈的痛楚翻搅冲击。宫崎耀司抬手紧紧捂住口唇，伊藤忍的魂魄都发现了那遮掩不住的血腥气。
“耀司！”
殷红的液体，透过宫崎耀司指缝一点点流溢出来。
宫崎耀司眉头紧皱，强忍着痛苦，勉强地撑起无力的身体，踉跄地想要往后退去。
只是还没有来得及远离，再也掩不住的鲜血，已然静静地从指间滑下，啪嗒一声落在墓碑正前，溅开一朵暗色的花。
宫崎耀司身体晃了晃，有些不稳地退后几步，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口中充满铁锈气息的液体咽下。他急促喘息着，一点点地，颤抖着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迹。
“忍，抱歉……”宫崎耀司望着墓碑，低声说道，仿佛往日对待伊藤忍般，习惯性的致歉。声音里透出几许虚弱，让靠在他身边的伊藤忍的魂魄，心如刀绞。
伊藤忍无助地站在他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想要触碰他的身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去，艰难地俯下身去，伸手慢慢地擦去墓碑前的血痕，低声道：“忍，抱歉……把你的地方弄脏了。”
好不容易将血迹擦拭干净，宫崎耀司这才安心地抬起头来。柔软的黑发被冷汗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此刻的他显得虚弱苍白，黑曜石般的眼睛却专注地凝视着伊藤忍的黑白照片，目光如他千百次望着他的那般，温柔得让人沉醉。
“忍，请别生我的气……” 他轻声道，“我只是想来这里，带你回家。”


6
——我只是想来这里，带你回家。
伊藤忍一怔，荒芜良久的心，好似忽然被什么填满了。
孤单已久的魂魄，也仿佛被泡在了温水里，暖意一点点蔓延开来。
却有什么东西，酸酸涩涩的，悄然在眼底涌动着。
而这句话，展令扬几人走近宫崎耀司的时候，也听到了。
展令扬的反应让伊藤忍有些意外。他身体震了震，神色复杂地看着宫崎耀司的背影。
那目光中带着不忍，变幻了好几次，忽然又坚定起来。
“耀司——”他忽然开口，道：“你不能把忍带回日本！”
宫崎耀司倏地转身，目光如锐利的刀锋般刺了过去。
虚弱与哀伤瞬间褪去，那股属于黑龙的气势毫无保留地放出，震得展令扬脸色白了白。
展令扬看着他，稳了稳心境，方才开了口，道：“耀司，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对忍的照顾，对他的感情，我也是佩服的。然而，忍从前就跟我说过，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离开日本，离开双龙会的控制。”展令扬盯着宫崎耀司凛冽的目光，挺直了身体，一字一句道，“作为他最好的朋友，我必须要尊重他的选择。哪怕他已经离世，我也会尽力帮他完成心愿，所以我才会选择直接在美国安葬他，也不准备让人挪动他的墓地……”
宫崎耀司皱起眉头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几许严厉：“你别忘了，日本才是他的家乡，落叶归根，理所应当。”
展令扬摇了摇头：“耀司，你能否认吗？忍对双龙会抱有怎样的感情——厌恶，甚至是仇恨！”他直视着宫崎耀司的眼睛，道，“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想要回到那个让他窒息的地方？我是最了解忍的人，他不会想要回日本去的。忍他有自己的人生，他有自己决定的权利。我知道你深爱他，想对他好，可你不要什么都替他做决定……”
“住口！”这次忍不住打断的却是伊藤忍。
他恼怒地望着展令扬，不同于往日的宠溺痴迷，眼中跳动着两簇怒火。
他想要反驳，说自己虽然不喜欢双龙会，那里却的确是他的家，是他成长的地方；他想要解释，说这世上最了解他伊藤忍的并非展令扬，从来都是宫崎耀司这个人；他想要反问展令扬，说我虽然一直宠你体贴你恋慕你，习惯依照你的意愿行事，但这个时候你凭什么替我做这个决定……
然而没有人能听到他说什么。
他只是一个透明的魂魄，一只没有依托的孤魂野鬼。
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宫崎耀司的脸色在展令扬的话语下更加苍白起来。
“……耀司，我知道你不好受——”展令扬说着也有些歉疚，“可是人死为大，我不愿意最后忍连自己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被迫回到带着他仇恨的地方。”
“我知道他不喜欢双龙会，不喜欢帝国。” 宫崎耀司的语速极慢，艰难地吐出这句话来。他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分明，只是黑眸里的光芒已然近乎黯淡，“我知道他从来都厌恶我恨着我，可我……”这一句说得极轻，最终低到尘埃里去。若非伊藤忍一直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恐怕也会完全忽略掉。
展令扬只听了他说的前面那句，点头肯定道：“不错，耀司，忍到美国之后，才真正得以解放。他怎么会甘心回去？既然他一辈子都想着自由，不如就让他留下吧。我不想让任何人再束缚他了……”
不！不是这样！
耀司，你不要相信这些说辞，我不是真的这么想……
伊藤忍难过地握紧拳头，急得不停地走来走去，近乎仓皇。
他知道自己无法怪责展令扬什么。一直以来，朝着展令扬灌输着他多么仇恨双龙会、多么想要斩断这牵绊获得自由这个观念的，恰恰是他伊藤忍本人。
如果说能有真正伤害宫崎耀司的人，必然只是他伊藤忍。
他才是那个往宫崎耀司心上狠狠扎上一刀的罪魁祸首。
但是他现在根本舍不得再这么做……
然而——他近乎绝望地想——怎么办？他竟走到这般无法挽回的地步，连表达悔恨的资格都被全然剥夺……难道是报应么？


“展先生，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在伊藤忍的魂魄彷徨无措之际，宫崎耀司忽然再次开口，语气客气却疏离，“虽然你说了那么多，但其中许多到底也只是你个人的猜测罢了。有些东西可能是在赌气，未必是忍的真实想法。”他似已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来，或者，只是不愿在外人面前展示脆弱，眉目间已然多了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展令扬不觉有些不忿，为了宫崎耀司的固执，以及不信任。他的脸色也沉了些，语气严肃地道：“耀司，若你想要让人强行挪走忍的墓地，我和我的朋友们，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你！”
东邦几人对视了一眼，挪动几步，围在展令扬的周围，以支持的姿态——他们一向会维护朋友的决定。
展令扬道：“你看着吧，我们几人的本事虽然比不上一个帮派，但要做的事是一定能做得到的。我们为了朋友，一向竭尽全力。”
“这不是你们该插手的。”宫崎耀司的脸色更沉，“再说——你们以为自己能够阻止得了我？”眉梢一挑，现出几分冷厉与傲气。
“忍是我们的朋友，他的事情就是我们的事情。”展令扬目光带着坚持，“何况为逝者迁居这种事，若是成了强迫性的，终究是不大好的。”
宫崎耀司深深地看着他，墨色的双眼仿佛不见底的寒潭。
展令扬自认已见过无数风浪，此时却也不自觉捏了一把冷汗。然而他望了望一旁伊藤忍的墓碑，想到当年伊藤忍和他说话时对双龙会愤恨入骨的神情，又咬了牙，微昂起头，不肯退步地道：“耀司，你确定要为了一个执念，强行动手扰乱忍的安眠？”
宫崎耀司身体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他转过头，沉默地望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看着伊藤忍不驯的眼神，不知想起了什么，手掌缓缓地收紧，攥成了拳，指尖都深深扣入手心。
良久，他忽然开口：“让忍的在天之灵自己决定吧。”
“什么？”展令扬有些讶异。
“让忍他自己决定。”宫崎耀司看着神色茫然的东邦众人，上前一步，轻声道，“如果他真的不愿回日本去，我不会逼迫他。”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仿佛凝望着他深爱之人的灵魂。
“忍，如果你真有感应，就请告诉我，你的决定。”
“我黑道中人，不信神佛，只听天意。”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暮色沉沉的深蓝色天空，一字一句道，“你若不愿回到双龙会去，便让上天立时降下一场雨水，让我了解你的选择。否则，我必不让任何人阻挡你的归途。”
宫崎耀司的神色如此虔诚，仿佛立誓一般，倒让展令扬一时愣住了。但随即他还是皱了眉，不满地质疑道：“耀司，你这样又算什么？若你想强行做决定就直说好了，何必借用上天的名义？谁看不出来今天是大晴天，白天连云彩都没有，怎么可能忽然落雨——”
啪嗒。
他忽然顿住了。
因为有一滴冰凉的液体坠落在他的面颊上。
随即是两滴、三滴……
竟然，真的下雨了。
东邦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置信。
展令扬脸上意外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沉寂下来。
这场争执看似是他赢得最终胜利，可他丝毫也不觉得开心。
甚至这一瞬间，他竟情愿自己输了。
不过一刻钟，零星的雨水已变得泼泼洒洒。天色暗沉，夜幕已临。雨势越来越大，有寒风席卷而来，将残留的暖意掠夺殆尽。
宫崎耀司的脸上已经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知道他自己一直心存侥幸。然而这场降雨如此突兀反常，以至于他终于无法再有任何自欺欺人的念头。
“连天意都是如此么……”他疲惫地闭了眼，道，“忍，如你所愿。”
语气一片苍凉，好似身体连最后的力气都被抽离。
他终于明白，他厌恶他如斯，竟以至于连故土也不愿归去。
“宫崎耀司——”伊藤忍暴躁地左冲右突，恨不得扯着他的衣领咆哮：“这是假的！我现在只是一只鬼，一只鬼！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雨渐渐大了起来，宫崎耀司无法听到他的声音。半晌，他又睁开双目，怔怔地望向墓碑，再不理会身边的东邦众人，只是神色带着极重的倦怠。
“宫崎耀司！”伊藤忍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
但他忽然停住了，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他看见宫崎耀司沉默地站在冰冷的雨中，衣衫已经湿了大半，紧紧地贴在单薄的身躯上。
沉黑的双眸一片黯淡。纤长的睫毛抖落沾上的雨水，雨滴打湿苍白的脸颊，点点滑落下去，犹如泪痕。
展令扬无法直视他的神情，扭头望着同伴，艰涩地道：“我们走吧。让耀司一个人再陪着忍一会儿。”
东邦几人默然，也找不到任何劝慰的方式，只能随着展令扬一道离开。
人烟散尽，夜色渐渐深了。
夜雨的凉意，带着深秋的凄寒，一阵一阵，侵袭入骨。
宫崎耀司在墓碑前默然独立，消瘦的背影刻在夜色中，宛如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雨落无声，一夜到天明。


8.
清寂的墓园中，日光微明。
雨已经渐渐小了，水雾笼罩着一座座冰冷的石碑，以及墓园中站立着的、跪在地上的身影。朦胧光幕中，犹如一幅褪色的模糊的旧画。
石板的洼陷处存了薄薄一层的积水，织田靖彦的长裤被打湿了一大片，布料上沾染的干涸血渍被浸透，在地面上化开一片暗色的深红。
他浑身笼着一层杀戮后的煞气，那把武士刀一直包裹在鞘中，然而在并不明朗的天光下，那股森寒逼人的气息却无法掩盖。
他直挺挺地跪立着，双手依然恭敬地把刀捧起，举到头顶，送到宫崎耀司身前，神情严肃地开了口。
离得远的东邦中人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但一直飘在宫崎耀司身边的伊藤忍，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总长，集英会的四十三名高级干部，已经全部处决——包括已经入狱的十五人。只是——”
说到这里，织田靖彦停顿了片刻，脸色更加的冷峻，“集英会的会长岸本义城，以及副会长森山次郎，被人从狱中掉了包。目前还没有追踪到他们本人的踪迹。背后下手的合谋者，只找到了一些模糊的线索，仍没有确定对象。”
集英会这个帮派，正是当初导致伊藤忍死亡的直接凶手。
在出了这事之后，东邦对第一时间对集英会展开了报复行动。他们花了大力气搜集了许多集英会的不法证据，将它们递**方，并狠狠打击了好几位与集英会联系紧密的政界人物，使得整个帮派土崩瓦解，不少高层甚至入了狱。其中集英会会长与副会长的罪名，足以让他们在狱中度过整个余生。东邦还悄悄在他们身上动了些手脚，保证他们的后半生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这些东西，伊藤忍都是早就知道了的，心里也明白，这就是东邦的复仇，东邦的处事方式。
然而这不是双龙会的，更不是宫崎耀司的。
对于骨子里信奉血与火的黑道中人来说，他们并不相信所谓正义的审判。那些伤那些痛那些仇恨耻辱，只能用刀锋回敬，只能用鲜血洗刷。
织田靖彦一五一十地叙述着双龙会的行动。然而，听着汇报，宫崎耀司依然没有说话，仍然沉默地望着墓碑的照片上伊藤忍孤傲的面孔，似是失了魂魄。
他本就清瘦的身躯看上去比往日单薄得多，不知道是因为织田靖彦的话，还是因为淋了一夜的冷雨的缘故。
“总长——”织田靖彦低下头去，以恭敬的姿态，将那把因为杀戮而愈发森冷的刀举得更高，声音中暗含着担忧，道，“罪魁祸首仍未授首，请恕属下能力有限，办事不利。还请总长保重身体，尽快归来主持大局。”
“双龙会和帝国——离不开总长。”
他的手用力地扣在刀身上，指关节都有些泛青，昭示着压抑在恭敬之下的激烈情绪。
“白龙大人已经过世，总长若是再哀毁过甚，双龙会和帝国难免动荡生乱。总长，您真的要如心怀叵测者所愿，使亲者痛，仇者快吗？”
“双龙会和帝国不能再失去更多了，属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总长毁了自己的身体。若您执意守在此地，属下就一直跪在这里陪着您便是！”
说罢，咬紧了牙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背脊的弧线带着无言的倔强。
听着织田靖彦隐含决绝的话语，似从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梦中惊醒，宫崎耀司的目光终于从墓碑上转了回来，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眼底逐渐恢复了清明。
他低头，对上织田靖彦担忧的双眼，微一颔首，伸出双手，捧过那把古朴的武士刀。
指腹在冰凉的金属边缘擦过，刀鞘上镌刻的凹凸不平的纹路是双龙的图腾。
乍一用力，陡然拔刀出鞘，锐如冰锋的刀刃一声清吟划破墓园的沉寂。
金属闪烁着森森杀意，青光冷冽，映亮了他黯淡已久的眉目。
“你说得对，靖彦。”宫崎耀司目光沉沉地看着被鲜血洗刷过后的锐利刀锋，“你说得对，是我魔怔了。”
此时的雨已然停歇，却仍不时有水滴，从他湿透的衣角与发梢落下来。
他此时的模样看起来疲倦至极，那张清俊的面容上也带着让人心惊的憔悴。但比憔悴更醒目的，是那苍白脸色也掩盖不住的凛冽与傲绝。
不同于伊藤忍目空一切的桀骜，那是真正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冷酷。
“那些人都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我又怎能死在他们前头。”宫崎耀司一字一句地道，黑眸如同不见底的幽潭，“我会让他们明白，愚蠢行事的代价。
“——以我黑龙宫崎耀司的荣耀发誓，今生今世，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