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注意一下这些意象与西方现代派作品的契合,只要感应一下人类异化后引起的人类个体的恐慌和绝望,甚至于只需回想一下夜间迷路后刹那间的极度恐慌,我们就能体味鲁迅面对个体生命悲剧时是体验是何等的酷烈。
然而,不止这些。
个体生命的悲剧可以通过自身价值的完成得到喜剧的结果,鲁迅知道这个道理。因此,枣树虽然“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 ,但还是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 ;影愿意独自远行,“决不占你的心地” ,只有他被黑暗沉没,“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 ;死火宁愿随“我”出了冰谷烧完也不肯在冰谷中冻灭让大石车来鉴赏。据此可以推测,如果一切努力都有成效,鲁迅的一生也就满足了。以个体生命的悲剧来证明人类的进步,正是鲁迅的进化论。
可是,我已经说过“然而不止这些” 。鲁迅面临的不仅是个体的生命悲剧,还有自身价值的无法完成。因为自身价值的完成在鲁迅所处是历史环境中需要两个条件:首先是“对手” 的存在,其次是个体间的沟通。但这两点在当时是不具备的。
先看第一点。这里的 “对手”包括两层涵义即敌人和目标。希望本来是给人鼓舞的,因此要“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 。然而,希望却常在蛊惑的人们耗掉了青春的时候不辞而别,那么“由我来肉搏着空虚中的暗夜” 吧,“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没有真的暗夜” 。更为恐怖的是“无物之物” ,任凭你怎样的执着坚韧,最后不过是“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 ,甚至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那么只执着于一种生存状态,比如说“走” ,怎么样?不过是走向坟墓,不过是在太阳下山后“向野地里踉跄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完成从黑夜走向黑夜的过程。于是,生成了走向死的起点,生的过程不过是走向死的过程,整个过程只能按必然的轨道前行,任何的努力都不过是弄敏感脆弱的神经承受更大的恐慌与绝望罢了。人的一切举动都因“对手”的不存在而成了虚无。
再看第二点。倘若行动的终极虽然是虚无,但过程还有人认同的话,也不失为一种自身价值的完成。但事实是生命个体之间不存在交流的可能。求乞者无求乞的悲戚,布施者没有布施之心,“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四面都是灰土” 。不相干者就是这样,那么爱人兄弟之间呢?把自己最喜欢的猫头鹰、赤练蛇赠给爱人,把自己爱吃的冰糖壶卢、常吃的发汗药赠给爱人,爱人最起码应该爱屋及乌吧?不,她“从此翻脸不理我” 。兄弟之间因“我”的无知扼杀了幼弟玩的天性,为此,“我的心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 ,“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的堕着”, “我”想轻松一下,于是去寻得兄弟的谅解,然而,兄弟却惊异地笑着说“有过这样的事么”?全然忘却也无宽恕可言。
面对如此绝境,恐怕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反省和复仇。
《墓碣文》很好的体现了反省的命题。反省意味着否定批判前有的选择,意味着酷烈的巨痛。“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只。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创痛酷烈” 应在意料之中,本味不能知却在意料之外,如此悖论,奈之若何?补偿反省的即是复仇。向鉴赏者复仇,向所悲悯的人类复仇,向用自己血肉喂养过的人复仇。可复仇的结果却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交织的“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的大痛楚。
这些就是《野草》传达出的“一种心理真实” 。
这里面反省的命题在其他文体中得到了理性化的剖析,得到了更进一步的体现。如果说《野草》是“中间物”意识感性体验的外化,其他文体则是这意识的理性认识的外化。在这理性认识外化的过程中传达出“另一种心理的真实” 。所谓“另一种心理的真实”是相对静态的沉积下来的心理真实。这两种心理真实正好呈现出那种绝望荒诞成份的渐渐增强的心理发展的动态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