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根本就不可能，华生先生。”康坦斯医生苦笑着连连摇头，金属细框眼镜被他捏在手里，他似乎已经不愿意再多说什么了。　　“你总不至于比我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这条伤腿根本就使不上劲。”华生坚持着。　　“可是你的伤腿……你从白沙瓦回到英国的时候就已经确诊了心理问题，后来已经自愈了不是么？”正值壮年的医生眼睛里满是不容置疑的神色，“而且已经不需要更多的检查了，现在的情况足够证明你的腿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如果你自己还是执意不能相信的话。我倒是建议你回去再找找你之前的心理医生，他怎么治好了你，不妨就再回到英国尝试治疗一下。心理疾病很容易反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华生转过身，沉默地走出了疗养院。　　伊切尔格伦吉，经纬度坐标16°42′N74°28′E，位于印度西部德干高原的边缘，纺织业发达，被称为印度的曼切斯特。距离孟买大约九个小时车程。　　这里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刺眼，与伦敦一直都潮湿阴暗的天气大不相同。　　还是回到了原点。　　华生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二
　　“欢迎乘坐塔塔航空。”漂亮的空姐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伦敦音，这让饱受印度英语浸淫的华生大为惊叹。随身的行李只有一只16寸拉杆旅行箱，对于一趟结束了的跨国旅行而言，绰绰有余。
　　或许说是旅行并不确切。只是单纯的，无处可去而已。
　　华生用手支撑着头，空姐孜孜不倦地讲解着乘坐飞机的安全注意事项，听到他的耳朵里，朦朦胧胧似乎隔了一层雾。他太疲倦了。
　　三个月前，他逃一样地回到了印度，狼狈一如当时伤痕累累地回到伦敦。
　　至少在这里，没有人会议论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个名字，唏嘘也好，赞扬也罢，都过去了。他只是想远远地躲开这个人的影子，就像自己从前独自一人在战场上一样。
　　他原本就会预料到今日，自打他搬进贝克街，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同住，他原本就预料到，等待自己的将是与之前的全然不同的人生。
　　全然不同的战场。
　　只不过因为有夏洛克在，所以华生觉得游刃有余。时至今日才猛然觉悟，自己永远都不过是个记录者，只不过是跟在夏洛克身后，所以竟然会产生了自己也很厉害的错觉。其实不过是错觉。自己依旧是那个自己，孑然一身，无处可去。
　　手机用了五年却从来没有换过，只不过这是夏洛克唯一输给自己的证据。
　　对的，他错了。唯一的一次，自打他们见面。
　　他就只错过这么一次，所谓Harry，那个抛妻弃子的酒鬼，其实是他的姐姐而不是哥哥。就只是这样而已。
　　飞机缓缓起飞，跑道周围的灯光渐渐从视线中暗下，交错的指示灯在漆黑的夜空中织成一张大网，向着漆黑的夜空无限延伸。

　　三
　　“比方说你在孟买睡觉，你做梦梦到你在伦敦，当你早上梦醒的时候，你是否必须从伦敦回到孟买？
　　“当你在孟买睡觉，你梦到你在伦敦，有人把你叫醒，你会在伦敦醒来或是在孟买醒来？当然你会在孟买醒来。但是你是如何回来的？你是否旅行了一段路？如果你从伦敦旅行回到孟买，那你一定还在做梦，因为你要旅行的这一段路唯有在梦中才会发生。如果你旅行了一段路，如果你是坐飞机，那飞机一定是梦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你突然醒来，你的梦将会在伦敦中断，你不必旅行就会在孟买醒来。醒来是一件新的事情，它不是梦的连续。
　　“边缘的部分就是一个梦，是一种你自己认为有所作为的梦，是一种自我的梦。那就是为什么印度的神秘假说世界是一个幻想，他们说，‘那只是一个梦，整个世界只是一个梦。’
　　“但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迷惑，当一个人脱离梦境，他从来不会感到迷惑。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是否曾经感到迷惑？你只是说‘喔，那只是一个梦’这样就了事了，你从来不会再去想它。
　　“人们问佛陀说：‘你是如何成道的？’这个问题很荒谬，这就好像你去问一个人说他是如何从梦中醒来的？技术如何？要经过怎样的练习？其实梦只是自然消失，梦本来就会消失。”


　　六
　　若说对他卸下心房，彼时情景自然清晰。
　　夏洛克有着一双清澈的眼睛，是安详的浅灰色，让人无法相信这是一个疯子的眼睛，然而也确实只有疯子才会有这么干净的眼睛。
　　他会看着你，他说他在观察，然后他会告诉你结论。
　　“喔——这真是——太神奇了。”华生由衷地赞叹，为的是夏洛克几乎分毫不差地推理出了华生前半段的人生。
　　“哦？别人一般不这么说。”
　　“他们一般怎么说？”
　　“滚。”
　　那时候华生笑了，他看向窗外，随着出租车的前进而不断倒退的沿街光景绮丽非常。
　　夏洛克就坐在身边，生龙活虎，神采飞扬。
　　华生突然觉得，如此也就够了。
　　宛如凝固的冰面下跳动的鱼儿，其实那水往深处也是温热的。
　　夏洛克会笑的很孩子气，每每案件告破，他脸上的幸福总是单纯的耀眼——不，对于华生而言，他无时无刻不是耀眼的。他在记录着他，眼神追随目光相交，相视一笑或者赌气背过脸。在案发现场夏洛克跳上跳下好像一只表演的猴子，但是所有人无不凝神他的一颦一笑，仿佛那其中蕴含着解决谜题的万能钥匙，但是只有华生能够感觉到这份凝视的不同，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一颦一笑的结果，他只是希望能够一直看着眼前这个人而已。
　　原来心境早已变化，只是当时没能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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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跟着夏洛克忙前忙后，在推理和观察上虽然略有长进，但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步。说到底约翰?H?华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没办法用名侦探的头脑去揣摩罪犯和死者，继而发现个中蹊跷。
　　所以华生唯一的收获就是“永远不要轻信苏格兰场”。
　　这种怀疑主义者的论调原本不是华生的风格，但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一直在致力于用行动证明所谓的真相是多么荒谬以极。
　　他相信他，所以就必然要怀疑一些事。
　　所以当事故报告出来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福尔摩斯最喜欢发给雷斯垂德探长的字眼“你错了”。
　　一定有哪里不对。
　　夏洛克快来告诉我哪里不对。
　　夏洛克你是天才你冷静想想一定知道答案的。
　　然后华生似乎又能看到夏洛克浅笑着问他：“约翰，你怎么想？”
　　哪里不对。
　　是夏洛克。总是喜欢第一时间出现在疑案现场，跑上跑下，检查尸体，毫不留情地嘲讽警署的办事不利，侦探们的脑子里全是渣渣。
　　他竟然没有出现在这里。

　　八
　　“尸体，我要看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尸体！”华生对着雷斯垂德探长大声咆哮着，自从腿上，或者更确切地讲，是自己心理上的痼疾被夏洛克治愈，华生就很少对着，除了夏洛克之外的第二个人如此失态。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少让我看一看他，感同身受地用他的角度思考、推理、找出一切问题的真相。
　　约翰华生医生确实是这么想的，虽然他没有考虑到如果自己见到了那个冰冷的尸体，还能不能和想象中一样，和夏洛克一样，冷静从容。
　　他不敢想。
　　万一夏洛克福尔摩斯真的死了。
　　他设想过真相的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一项。
　　华生并不是笃定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已经死了。就像那一年午夜的泳池，和莫利亚蒂的第一次交手。迅速反应制服莫利亚蒂，甚至忘却了挂了满身的炸药和瞄准自己的机枪。这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出自本能，连华生都没办法理解自己的勇气和反应能力，后来回忆起那时候自己，的的确确是害怕的，但是并不畏惧。哪怕知道机枪口同时对准了自己和夏洛克，虽然有点心悸，但也并没有什么恐惧。因为有夏洛克在，坚信他不会输。就只是这样而已。
　　泳池边其实并没有莫利亚蒂，华生想，摩挲着手中的咖啡杯。夏洛克虽然不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你看他只用尼古丁贴片都不摄取咖啡因，但是他的世界却完完整整，比之自己。于是只要自己看着夏洛克，自己残破的那一部分就会被填充。
　　所以那时候，只有凝望着彼此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华生——一切危机，一切险境，全都只是举手可破的笑谈。
　　只要同夏洛克?福尔摩斯比肩而立，不管事态多么紧急，他一定有办法，他就是这样，无人可比的天才。
　　如果那时候的自己陪在夏洛克身边，那么事情一定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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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抱歉约翰，牛奶我忘记买了。”夏洛克似乎是在微笑，又似乎面无表情。华生觉得自己一脸无奈，不过大约也是微笑的，不自知罢了。
　　然后他出了门，他知道既然没有买牛奶，大概茶叶也没指望了。原本就不应该指望大侦探福尔摩斯能够留心这种日常柴米油盐的琐碎，反正就算是问了大概也只会有“我大脑里从来不装垃圾”这种回答吧。
　　呵，我还真了解他。华生低声轻笑，心脏安静却充实地震动在胸腔。
　　像家庭主夫一样提着大包小包回来的华生，看到的竟然是这样的景象。
　　警笛声响成一团，警灯乱闪，平白让人心烦意乱。
　　“该死！又是这样！”他记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这次的情况看上去更为严重罢了。
　　隔离线已经拉开，爆炸中心方圆六十英尺均不得入内。甚至连道路交通都受到了影响。
　　“让我进去我住在这里！”挥舞着购物袋向前跑的华生看起来滑稽可笑，但是他早已无暇他顾。他想如果自己此时此刻冲上去，夏洛克还是会蜷在沙发上安然无恙，低头思考，抑或是抬头微笑。
　　“抱歉，任何人禁止入内。”面无表情的不列颠**笔挺地站立着，趾高气扬地端着枪。
　　华生抬头看了看，血凉了一半。那一隅残砖断瓦一片焦黑面目全非，只有写着221B的大门倒在一边。
　　他觉得脑中像是钻进了苍蝇，嗡嗡叫得只想让自己狠狠地敲上两拳。他冲上去想要和**理论，正在这时两个医生抬着担架从屋里匆匆忙忙地走出来，大声喊着“让开！”看到担架上的面容，华生觉得心脏像被丢进了冰水。
　　“赫德森太太！”
　　和二人开着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关键时刻总能端出红酒和曲奇的一直和蔼可亲的赫德森太太，此时正面无血色地躺在担架上双眼紧闭，显然是受了致命伤，命悬一线。
　　“夏洛克！”华生终于再也顾不得什么，声嘶力竭地叫喊出来。
　　回答自己的是森然的枪口。
　　“劳烦你也和我们一起走一趟吧，华生医生。”雷斯垂德探长迈着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身材火辣的多诺万警探和样貌狰狞的安德森法医紧随其后。经过呆滞的华生身边，萨利?多诺万叹气一样低语：“我早说过他是个疯子。”

　　十
　　“你可以走了，华生先生。”年轻端正的警探冲华生点了点头。
　　遵纪守法的好市民约翰?H?华生，因品行端正为表奖励两次获准参观拘留所。
　　他冷冷地笑出了声，这是伦敦少有的艳阳天。
　　上次他在拘留所里查证件验指纹，前前后后折腾了不下六个钟头，这次他在拘留所里呆了整整六天六天，这期间没有再见到该死的缉毒三剑客，也没有见到夏洛克?福尔摩斯。
　　“天气真不错。”华生自言自语着，肯辛顿的宽阔街道，路人行色匆忙。
　　“是啊，真是罕见的晴天。”身边冷不防响起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华生转过身，一脸疑惑地望着面前高贵的放浪绅士。
　　“不记得了？我们曾有过几面之缘。”他徐徐开口。
　　华生觉得自己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陌生：“莫利亚蒂……”
　　不如现在冲上去掐死他，或者干脆拔枪做个了断。那个总是让自己拔枪的人并不在身边，华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获得持有枪支的许可。
　　“不不不，”他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别摆出这样的表情，华生医生。”
　　“夏洛克?福尔摩斯现在究竟在哪里？”
　　“在警署呆了那么多天，你竟然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一副大为吃惊的模样，这让华生发痒的右拳蠢蠢欲动。
　　“福尔摩斯才是那个罪大恶极的莫利亚蒂，他因为不甘寂寞策划了伦敦市内一系列犯罪事件，还窃取了国家级的机密计划，现在阴谋败露被捕，他是罪有应得。”
　　“闭嘴！”华生没料到自己拳头先于嘴巴动作，指骨隐隐作痛，看着面前人肿起一半的左脸，他大概知道了电光火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眼前人似乎全然没有痛苦，表情中似乎还有一点得意的疯狂。
　　“这宗大案已经公开开庭，福尔摩斯竟然在宣判之前畏罪服毒自杀，实在是可惜。”
　　“莫利亚蒂！恶棍！”华生赤红着双眼冲上去想要死死扼住他的脖子，却被他轻巧地躲开了。
　　“叫我金。”他坐上一辆早就停在街边的出租车，对着后视镜抬起肿了一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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