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物篇
1、红菱记
乙酉年，余方于延州求学，是地黄土漫布，风沙遍野，冬酷寒，至三月，涧中或有积雪。其人粗犷，食土豆，歌信天游，常男女对唱，高音清渺，直入云霄。盖地多起伏，虽两山望，达亦须半日，故俗云“望山跑死马”，是谓也。然当夏日，乃消暑胜地，昼阳气和煦，夜则阴气微寒，盖被方御，无有他乡酷热难耐，炙土焦黄之状，吾甚喜。


待醒时，犹历历在目，急记其梦，复感慨咏之，一月余得长诗《红菱曲》，简述其事。疑七夕乃男女相会日，盖余无意中人，故得梦乎？世间情缘，本自多艰，而情难得，缘难守。结发夫妻，初誓白头，不几乃怒目，同林俱散，庶几得终守乎？佛云，五百回眸方得尘世一瞥，十年同船渡，百年共枕眠，但谁知相惜？故记之。

2、玉兔记
　　　　人言人参乃灵物，得天地之秀气，久之乃幻化童子，系红肚兜，白净可爱，若画中仙。常出没东北山林中，若以红丝线系之，则不动矣，次日可依草上线得之，必千年神物也！余少年闻此事，甚异之，问及他人，一笑置之耳。
　　　　然余母曾言及一事，十载前吾方幼，寄于外祖篱下。中秋月甚清明，碧风摇曳，庭影婆娑，秋气微发，惟闻寒蛩声。余父夜起如厕，因见庭中桂树滴露，如珠玉凝香，叹赏之。忽听前门微动，初疑风声，未曾细顾，复欲回时，惊见庭一兔至，寒光闪闪，目澈若玛瑙。父怜爱之，误遗兔，抚之，方感通体冰凉，晶莹翠透，心下大异，疑蟾宫仙兔也。兔并无躲闪，眸有灵气，相视良久。父不忍擒之，待其徐行乃归，兔亦回首稍顾，倏忽影销。


次日晨，父论此事，母骇之，言曾闻老人语，金银久贮地中，亦得灵气，可幻物生步。若以鞋倒扣之，乃止其行，天明可见其本原。父不知此，故失之，然银兔顾余家，或昭富贵也。圣人有云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意外之财易得乎？且父有放生心，是仁人也。《大学》云，仁德以为宝。余以为父君子也，是记之。

3、妖蟾记
《聊斋》曾记水鬼事，余幼不信，言世本无鬼也，盖以讹化讹耳。然余家彭城，故黄河地也，河数夺淮入海，有城下城，余水犹存河道，多出异事，试述一二，乃知其非空谷来风，或有据矣。
　　　　其一乃吾父幼时伴，邻家垂髫童也，夏二人同赴河，嬉游甚欢。忽见河心浮莲，绿萼白衣，奇香弥漫，花方两尺许，若琉璃盏，灿灿生辉，凌波而来。父与子甚喜之，欲得莲，往捞之，似可近，仅隔一指。复前行，花亦后，不近不离。二人进许久，渐近河心，水已没首，父欲止之，唤其子，子不听，誓得之，令父守，自前行。见其深游，果得莲，喜甚欲归，忽身坠之，若千斤重，动弹不得，呼甚急。父惊慌不知措，子已沉矣！莲速奔父，父力行，觉若有手攥其足甚紧，幸抱堤树乃脱。方见脚踝青苔浓密，淤血甚深。父自此不近水。


其二吾邻村人，田归见河心花碗，层叠十余，红边白底，细腻白净似古物，甚爱之，持苇杆欲得之，碗复移，人愈近，直欲下水，忽被人唤，众手齐出，亦不得也，方悟水怪耳！遂弃之，良久，碗亦不见。
　　　　老人言此乃妖蟾，盖溺水鬼也，必得替身，方可转世。故常化花鸟虫鱼，奇珍异宝，人欲得时，步步引诱，待其至水深处，刹间殒命矣！其鬼得生而人死，复化为蟾，直待新鬼。盖世间仇雠相报，何时了也？妖蟾之损命利己故可恨，然人之贪欲能止否？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人尚不如兽乎？必有所为有所不为也，记以省之。


4、白龙记
吾乡淮北，五月旱甚，而六月暴雨连绵，不欲止也。故谚云，“千金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本以风雨盖自然象耳，谁能知之？然母言邻镇官山，民常五月祭庙求平安，盖有故也。
　　　　传古有员外，育一女，聪慧秀气，诗词女红无所不能，养于深闺，以待良人。五月，天降急雨，女久闭深院，步于庭中，见青檐滴雨，粒粒清圆，恰渴甚，手接饮之。方及喉中，忽觉雨化卵物急下，欲吐无济也！复思之，或吞咽故，无复问。
　　　　三月余，女腹竟起，若孕，日显。女惊之，父亦知，疑其偷度，笞数回，女泣不肯认。父欲投其河中，母固劝也，不听。母乃藏于密室，待其产子，女数欲死不能。至次年五月廿八，女腹痛甚，号哭三夜，竟生一银蛇，方尺许，游走于地。女羞甚，量不得生，自缢而死。其蛇遇水，仙雾乍起，怒声惊天，云气中白龙腾空，雪甲金须，叱咤百余里。俄耳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龙哭母故。雨续三日，树倒墙摧，屋舍皆坏，龙方离。自此每五月底，必雷雨至也，邻数县殊遭此劫。


余记某年，天尚清明，忽黑云至，电闪雷鸣，急雨敲地，暴风折树。余躲避不及，入村居中，天降冰雹，妇丢石刀，良久乃止。又云开日暖，似未生雨矣！毁伤人命亦时有之。民苦甚，乃为女立庙，祈白龙免至，乡人愿常年供奉，敬为神祖。后果无恙矣！
　　　　吾观古书，知古帝子庶民皆尚祖敬神，遇事必问先人，登基必祭山川，蔚然成风。盖人秉阴阳气，得祖宗泽，衣食父母须敬守也！老子顺天，墨翟尚鬼，孔圣亦敬神明，况今人乎？农人依天时，故知感神灵祖宗德，而时人多自以为功，数典忘祖，斥古训为荒谬，不恐天复其怒而灾临乎？是警其事。

5、雀仙记
余昼思甚，故夜梦频。上月得异梦，醒明世之命数无常，人处其中，长不省镜花水月，而掷生于富贵浮云，诚愚之甚矣！试记之，以为笑谈。
　　　　某举蒋生，人甚秀美，玉树临风，龙姿若云。春省试于京城，宿于酒舍，独吟诗文，自得其乐。天暗欲归，邻来一生，玄衣黑袖，头佩儒冠，眉如瘦叶，眸溢寒波，下颌黑痣甚明。其人意倨傲，呼数盘酒肉，亦自饮。蒋生攀之，以为同门，邻生始不与言，顾酌酒。蒋生乃夺碗笑曰：“且分我一杯！”仰尽下。邻生微嗔，无复多言，径归。
　　　　蒋生寄异乡，夜闻风雨凄凄，如泣如诉，不眠，遂披衣叩邻生门。邻生方更衣，见蒋生，惊之，邀于竹窗，席分朗月，夜话诗酒，举杯甚欢。蒋生赏其谈，拜为知己，邻生亦不避，二人数来往。邻生尝见蒋生愁，问之，蒋曰试未知，恐失孙山，无颜江东。邻生笑慰之。


试前夜，邻生忽至，举步无声，落影似燕，暗递密宗与蒋生曰：“此卷耳！尔速记，吾寻还！”蒋生不信，问所从来，不欲答。蒋权记之，或可命一二矣。邻生复去，天明未归，蒋生独赴，得卷，竟如昨夜，心异而喜，妙笔生花，竟中三甲。因思邻生，久待不至，乃赴殿面圣，帝喜其容，钦赐一女，固辞之，不许。
　　　　婚夜蒋生闻门外声，竟见邻生，衣装如旧，自报女身，习墙上术，暗慕生许久，故随之。生大喜，遂弃其妻，与邻生得章台欢。自此不归，如胶似漆。数日，邻生复失，蒋生痛之乃寻，闻香而去，乃见枯柳黑雀，双眸哀戚，盈盈若秋，喙下一痣，方悟邻生雀仙也！因破高唐，修行毁半。生抱雀欲归，复见妻子，怒目而视，妻哭云蒋生亦貂怪矣，世养其户，受其恩德，故令化而来报，不思竟付情雀仙，诚未知也！恳其悔悟，生冷笑，直护雀仙，忽行落穴中，不知其所终也！


菜根谭曰，观幽潭花影，识破梦中之梦；闻静夜磐音，瞥见身外之身。吾亦读西哲史，女不知其所来，亦不知其所往，终知己直生于书中耳！三千幻若，何足一沙，万般法相，谁可方掬？系身外之物，迷世中之情，不亦愚哉？蒋生雀仙固多情耳，只灵怪也，而凡胎肉眼执于虚物，诚困矣！故出情者生而迷情者苦，此之谓也，是记之。


另闻一事，岁月久远，不知所生。盖一贫翁，家徒四壁，惟薄田两亩并一老羊耳。羊乖甚，翁爱之，舍缰绳，枕卧与共，出不相离，入不相弃，同桌而食。羊似懂人语，翁常与言。某日翁携羊出，耕作方早，忽羊发足狂奔，翁惊失色，丢锄追之。羊疾甚，落公远则待其近，复前奔矣。翁老，怒之，至山顶，折柳欲笞，乃见羊回首，惊回身，村田已没于洪水矣！或云兽听敏于人，故得救也，然何故他兽不救其主哉？必托其神灵欲将为报也！
　　　　以是观之，兽亦有德。孔子云，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俗语亦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人生而善之，故有怜悯心。诗经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人能以慈悲心待天地，通达心化万物，何患于灾祸也？文王立德，化被草木，赖及万方，而后人多相屠以快意，争名而损道，不亦悲乎？叹记之。


7、屋神记
鸟兽中，吾恐蛇甚，盖其鳞行伏地，游于灌木间，眼若流毒，信吐青烟，貌丑而性狠，未敢惹矣。民间传蛇以为灵，惧其仇复，惜其甲尽，见多放之。更有屋蛇言为龙，护房客也，绝无轻驱。若翻修见，多奉以果品，祈其归位。
　　　　夫蛇者，先亦龙矣，私行雨救黎民，削以手足，放于四海。北蛇多居水，无毒，食蛙鸟虫鼠。某地曾捕蛇尽，鼠啮粮荒，终请其归，寻灭鼠。南蛇居山林，头尖毒巨，竹叶青、五步蛇、响尾蛇类以为著。然人不犯蛇，蛇亦不犯人矣。
　　　　闻乡民拆舍，得蛇窝，白肚黄鳞，青斑若朵，目安详以视众人。民喜食异物，欲烹之，邻劝曰：“屋神也，不可犯，速放生。”民不听，竟灭之，调蛇以为羹，味鲜美，得意忘形。未几新房成，大宴群亲，屋忽塌，死伤甚众。有于废墟中见数蛇者，皆青斑白腹，度或蛇已毁其地基，此犯灵罪也！


又闻友云，其幼时居祖屋，木阁雕窗，天井幽暗。一日独于家中，抬首见栏卧一蟒，碗粗余，白似雪，吐红芯，青烟袅袅。友惧，定目细视，蛇亦视之，倏忽不见矣，疑如梦中。未几老房毁之，知蛇已遁，前日来别也！
　　　　史载汉高祖斩蛇以为帝，民赞白娘子道济一方，知蛇亦有善恶矣！然人性若水，须仁德以养之，正道以导之，方葆其本性，成其善果。人常云，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又曰，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天有好生之德，君子必厚德以载物，念生而轻杀，惜于蝼蚁，怜同草木，方明造物之功也！是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