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做？”
“少主，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本就苍老的声音此刻却格外的低哑。范师傅
无奈的叹息一声，看着那脸色几乎就在瞬间煞白的少年。终究还是要面对，战争最最残忍的
一幕……
“可是从小您就教导过我，一个好的将领不会放弃一兵一卒！”他几乎是嘶吼出声，握
紧的双拳上青筋根根暴起，“他们也有白发苍苍的父母，也有日日等候的妻子，也有嗷嗷待
哺的孩子……我怎么可以……”
“少羽！你是一个将，一个将必须对自己的军队负责！你是一个将，你必须要明白该
怎么取舍，什么对你才是最重要的！你身上背负的是四十万楚国军队的命运，是你将他们带
出家门，带出楚地。他们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你不能，也担不起一点点无谓的牺牲！”空
气中似乎被谁泼了一层浓厚的墨，稠粘的纵横开来交织成细细的网。每扯一下都只会被粘得

“少羽，这二十万军我们不能留！”
“为什么！”厚重的帷帐被猛地掀开，风一卷一抽。力道大得连风声一起炸破，雪亮
的光如一柄出鞘宝剑投下细细的一束，刺得人睁不开眼。“告诉我理由，为什么不能留？”
龙且火红的长袍在日光下红的放肆，真似一场燎原之火，少羽觉得自己要在那火中燃烧殆
尽。
“我不明白，你口口声声打着伐暴政诛暴秦的口号，可你现在做的和他当年做的又有什么区
别？项少羽，你想当嬴政第二吗？你就不怕这千古罪名！”
“龙且！”狠厉的话被更狠厉的声音打断，从一开始就不发一语的少年自阴暗中站
起，他的眼神如海，最广阔最平静的海面，定定的看着那因怒气被撩起不堪重负断了一半的
帷帐。日光下有一层小小的灰尘轻轻飞舞，那些脆弱的，不开一击的蜉蝣生物，在这日光下
旋转，茕茕的就像飞进了人的心里。
没有人说话，好像连呼吸都被敛起。天明缓缓收回目光将眼睛合上，那些盘旋的生
物似乎还在眼前，可是在这嘈杂的思绪中他却仿佛听见了一个心跳，急促的不安的跳动，那
般的紧张与徘徊……然后，他转头。力气大得站在身边的龙且可以听见骨头移动的咯咯声，

紧抿的唇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全凭上将军做主！”
“你依他!？”一把挥开天明的手。树梢间有一只鸟儿不安的打动着翅膀，悠悠落下
一片翠羽。“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只要你坚决反对的话，事情就会有转机！难道这是你想要
看到的结果？”
“四十万……”没有急着反驳，天明缓缓地吐出一个数字。听得笔直的腰间在日光
下切出一个美丽的剪影。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少羽身上背负的是四十万楚军的身家性命？！”他语气平静得似是
从高山上奔流而下，千回百转直至如海的长江大流，无风无浪静水流深。“他不是，也不再
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可以凭着满腔孤勇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他走出的每一步做的每

一个决定都不止只关系到他、你、我之间的命运，而是上百万人的殷殷期盼。他不能输，也
输不起……”
稍稍的停顿一下，没有人看到在那层层的树影之后，阳光被遮蔽的地方，有一个欣
长的一直僵硬的身影微微一颤。
“楚军长途跋涉，孤军深入，一连几场大战所带粮食药物都已经所剩不多。然而关
中军还驻扎崤函关，前途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若带着这二十万军上路，对我军的物
材便要重新分配，到时迎敌，舟车劳顿粮草不足，军心一旦涣散，等到楚军的就是全军覆没
的结果！”不理会龙且越发苍白的脸色，天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就算侥幸我们能在到
达崤函关前安然无事，然而秦国旧部的二十万军大多都是秦国的中心卫兵，他们的战友妻子
儿女都在咸阳城内。到时若得有心人挑拨形成内外夹击之势，又有多少人要白白送命？”
龙且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像是哽在喉间，肺里涨得痛得煞人。
“范先生曾经说过，为了一人牺牲天下人和为了天下人牺牲一人同样是不对的，但在
此时此刻他却必须要做出抉择！”天明霍然转身，目光灼热烧透那重重树影，龙且一瞬间只
觉得这漫天的日光都汇聚于他的眼底，光华璀璨让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
“然而作为兄弟，作为要在他身边一直敬爱和扶持他的人，我选择，毫无保留的信
任！”

“好了，很快就会没事了。”颜色泛黄的麻衣遮住大娘瘦小干枯布满老人斑的腿，千泷
细心的取出一根细绳将裤腿绑紧，抬起头来冲着她嫣然一笑，“您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现
在不能见风。”轻轻的拨开祝大娘不住拉扯绳子的手，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千泷轻轻的说，
“在拿点药回去，我会嘱咐小海每日帮您敷上，很快就会舒服的！”
打开墙角颜色黝黑的药格，那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前两日帮她做的，推开还有新木的香
气。每间木格的正中央都有一片小小的铜柄，没有雕刻精美的花纹，却为了避免划伤手指在
每一片折角处都被细细的磨过。熟练的打开药格，淡淡的药香引出。
“真好啊！”祝大娘突然感叹一声。千泷疑惑的转头只见大娘愣愣地看着她，严重水光
涔涔，“真漂亮！真好啊！你做我满儿的媳妇儿好不好？做我满儿的媳妇儿……”
千泷鼻头一酸，大娘十几岁时便做了寡妇，一个人将唯一的儿子拉扯大。儿子聪
明真气，待人宽厚，二十岁就被推举为村上的村长。阿婆还有一个孙子，听人说长得秀气又
喜读书，只是身子骨弱。修长城的时候，满天下的抓壮丁。到了后来甚至连没满岁的孩子也

不放过。村长为了保护村子里的孩子，将他们全都藏到大山里去，却没能照顾好生病在家的
儿子。官兵来了抓不着人，一怒之下一把火杀了村长的房子，大火烧了一夜，等到被扑灭的
时候已经只剩下三具枯尸了，剩下从此半疯半傻的大娘，村里人感激她同情她，将她当成最
尊敬的长辈。千泷来到村子的那天便是大娘又一次走丢，等到千泷将她带回来时，众人才集
体松了一口气。
千泷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祝大娘手指间紧紧抠着一幅白绢，绢上她随意的绘了两
根细柳，弱柳扶风摇曳的像女儿纤细的腰肢。
“他喜欢？”
她的手在绢上一寸寸的磨，本来红润的指甲被按得惨白，“他喜欢！他喜欢的！”说
着又抬头看向千泷咧开嘴笑，“他也会喜欢你的！他会喜欢的！”
“月姑娘。”密密的阳光被遮住，逆光而来的是一张生动青涩的脸盘。看到千泷侧过
头来侧身看着他，不由得脸红了红，“我是来接祝大娘回去的。”边说着一边想要来接祝大
娘，却因为千泷站在身边伸出来的手又触电般的缩了缩，羞得耳根子都是红的。

千泷将祝大娘送到小海手中，祝大娘也听话的乖乖跟着他走。手中却紧紧的攥着那匹
白绢不放。小海瞧见了，抱歉的冲着千泷一笑。小心的将白绢一点点的从祝大娘手里往外抽。
祝大娘咿咿呀呀地叫着，满脸的焦急之色。
“没关系！”千泷制止住他，“这是我送给大娘的礼物！”她的手随意地搭在那白绢
上，纤细的指尖下是光影斑驳的柳，有光静静的照进来，打在几人身上，那手指如美玉一般
散发着温润的光。
“谢谢！”小海手微微一颤，祝大娘手快一下把画从他的手中抽走。护在心口心满
意足的笑。小海扶着她出门，临行前听见千泷清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呼呼，飘——————————————————————
公元前二百零六年，义军于距离战场大败秦军。上将军下令，即刻拔营赶赴崤函关。
秦军携二十万军投降，不日传上将军均令，全军活埋……
墨黑的天际像是一个巨大的苍穹，天上微微有星光闪烁，地上定定有人看着，看着

看着那光变成了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在想什么？”声音似乎还在远处，下一秒醇烈的酒香便已经扑鼻而来。少羽头也
不回伸手一栏，那碧绿色的酒业在壶中轻轻的打了一个旋，匀出一寸寸酒香。
“军营里不许饮酒！”作势将酒壶扔出去的手却在半路中被人截住，衣抉翻飞的
声音响起又落下，“连我也不能喝？”天明眨眨眼，挤在他身边的树枝上坐下。
“少将军是想让我以公谋私？”少羽剑眉一挑。
“我知道你会的！”一口酒灌下肚，酒液留下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将酒壶往少羽
怀中一塞，“因为我的酒分你一半！”
江东的风不似咸阳般粗犷，相反的，那风却极细极腻像极了江南女子的眼波，氤氲着
水的气息，轻轻一钩便能勾了人的心肠。
“对不起——”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口，淡淡的声音带着酒的气息，在这风的歌声中一
开口便是浅吟低唱。
“你，不相称王对吗？”风从哪边传来，带着冰与雪的气息，轻轻一掠便是一片粼粼

的波光。天明看着少羽，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放在一旁的手无声握紧。他说对了是
吧？ 不然的话那日他为何会放走刘邦？为何会甘心于只做这半壁江山的西楚霸王？
四周很安静，有人大口大口喝酒的声音。良久，“你为什么那么认为？称王！号令
天下莫敢不从的王，那般的权利与地位有谁不想？”至少他以前是想的，他渴望得到全天下
的仰视，渴望重振楚军的君威，渴望完全项氏一族百年来未完成的梦！可是……
他侧过头来看着沉默不语的天明，眼前卓尔不凡，无限风华的男子和初见时那个稚
嫩天真，懵懂无知的孩子逐渐重合。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依旧灿烂过这漫天的繁星！只
是当年的他可以毫无顾忌的与之对视，却不是现在！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他，想要完成
那个梦，可是每次看到他，看到石兰，看到龙且，看到姬离，他便狠不下心。那个位置，太
高太寒，是用多少人的森森白骨堆砌，用多少人的殷殷热血淋洗？他怎么忍心，让他们受那
般苦？
“天明，你早就预料到了吧？”所以你终究还是理智的，所以你在那个时候选择放开
她的手……

天明身子一僵，弯曲这的手指探进酒液里，不凉却是滚烫着的灼心般的疼痛。“她，
不属于这里……她的心广袤无垠，可以容纳下太多的包容与爱却不能容纳这无谓的流血和牺
牲。少羽，她在乎我，在乎我们。只需要我们的一句话甚至于一个眼神，哪怕不愿，她也会
勉强自己留下，可是我不愿这样……”
虽然从不说，可是他是多么想念当年镜湖初见时的那个高月。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过去的十年种种，他无法弥补。可是至少现在，他可以将她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十年种种，
生离死别，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他最害怕的原来不是不能相守，不能终老，而是怕她不够幸福，
不够快乐。他不敢想象，若是将她留在身边看着她强颜欢笑，但那时他该会是怎样的无力与
无措？
“少羽！”他转过头来叫他。“我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将军。为你上阵杀敌出生入
死都是我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事情。对我来说，不管是月儿还是你，能遇见你们都是荆天明
毕生之大幸。我相信对于石兰，龙且来说我们至于彼此的意义都是一样的。不管做出什么样
的决定，不管进还是退我们都会呆在你的身边。”所以不要再愧疚了好吗？
“这是我的承诺……”风中，传出谁几许低喃……

三年五月，楚军攻进荥阳、成皋南下宛、叶。汉军坚壁不战。此时，彭越攻占楚后方
重镇下邳(今江苏睢宁北古邳镇)，迫使上将军回师解救。
黄昏渐暗，升起轻烟般弥漫的薄雾。疏微的光影被密密的叶子一排排的过滤了，留下
积在地上千百年都不化的厚厚尘泥。
“龙将军！”年轻美丽的少女策马而来，浅橙色的余晖落在她钟秀的背影上，打出一片
轻灵的剪影。“大军当道兵贵神速，我军却不是依照原路大道而行，反而抄了这边远小路。
将军为何要舍近而求远？”她利落的翻身下马，本就紧身的骑装被美好的身姿牵出一道线条
优美的弧线，动人心魄。
从她手中接过缰绳，龙且叫人牵了。又叫人把熬好的解毒药拿来，递到她手里。“什
么时候变得这样客气，你可极少叫过我将军。”姬离捧着碗，刚煮好的药还有些烫手，轻轻
一漾辛辣的辣椒味扑鼻而来。

“将军君威，在军营里位高权重。我人微言轻，哪能不客气些？”“说什么笑话？”
他忍俊不禁，“军营里谁不知道你姬姑娘最得宠？大嫂将你捧在手心里疼着，大哥二哥也事
事都顺着你。你不就是气我上回拦你去前线，怎么越发小气起来了。”他有意无意的往后头
一躺，也不管旁边挤满了人，硬生生的在人群中抽出了一条小缝，斜斜的往下一倒竟说不出
的恣意风流。
他凤眼一挑，在姬离身上不着痕迹的落了落，“我看啊，也就是他们把你给宠坏了。
以前也不见你那么娇气，要我还宠着，那不得上天了！”
“噗——”一旁发出了喷药的声音，一旁憋得满脸通红的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
来，“姬姑娘怎么会舍得上天，咋们龙将军如此风流，姬姑娘怕是连魂儿都留下了，还怎么
上天？”军营里少见女人，像是带着女子上路的更是少见，这些士兵们平日开玩笑大胆，此
刻竟也不知道收敛。
姬离早已羞得满脸通红，从地上一跃而起又因动作大了些差点脚下不稳打翻沸汤。龙

且伸手去扶，她一把挥掉他的手。“先别走，把药喝了！”她刚刚跳起来差点摔倒，他把药挪
到自己的一边。药经过这么一掂，已是入口的温度。
姬离只想早点脱身，端起药碗就往嘴里送，听见他在一旁慢条斯理的说，“五月正是
疫病的多发时节。这山里瘴气重，喝了还是保险些。”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大道上连个村
子得了瘟疾，大军无法只能改道。这一带听说来了位女大夫，瘟疾被及时控制住，她……”
话戛然而止，姬离本来在听着，在这突兀的停顿中心口似乎也跟着跳了跳。
放下碗，龙且的眼神中却捕捉不到丝毫的变化，“夫人在找你了，去吧！”
十里游龙，照的一向冷凝的山林犹如赤波翻涌。风从山的那边刮来，被硝烟和冰冷的
铠甲上的血腥味所掩盖，温柔的风都似乎显得狂躁起来。
“你有亲人在这队伍中？”千泷看着这火龙般浩浩汤汤的队伍，冲天的火光似是迷了
眼睛，涩涩的疼。“没有！”擦掉眼角的泪水，三朵微微进了两步，“我的父亲和哥哥，早就

在修长城的时候死了。我只是在想，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一次大军过道，说不定就是亲人间
隔得最近的距离，这一次分开后，再有相见就是了了无期。”
千泷环顾四周，这个只有女人和孩子的村落。匹夫无罪，可是就为了一己私欲又让
他们承受了多少无谓的痛苦？
“姑娘，你还有亲人在这世上吗？他们又怎会放心你一个人在外头？”三朵端详着
千泷的脸色，问的小心翼翼。
千泷看着渐行渐近的游龙，金色辉煌里，她的目光无法绕过重重火光。她眨了眨眼
睛，队伍好像又近了一些，微微可以看到前排是两人并骑。那连续的动作看在她的眼中却像
是分割开来，思思绵绵如线如缕般轻轻包裹着她全部的思维。她只觉得越近视线便越模糊，
等到后来金色的火光便变成了汪洋的一片。“天明——”她无声的张了张嘴。亲人？她这一
生唯一的至亲、至爱，她却始终不能日日相伴。自那日阴阳圣殿又是两年过去，六百多个日
日夜夜，终是她让他牵挂。是她，让他牵挂……

五年的痴痴等候，五年的苦苦缠绵，是她耗尽他一生的深情，是她让他苦苦等待，遥
遥无期……
“天明——”手上一勒紧缰绳，马儿吃痛长嘶一声。“天明，怎么了？”荆天明轻轻
的摇了摇头，将勒出红痕血印的右手藏在身后。
“天明？”少羽驾马上前，天明猛地一抬头，目光明亮如同雪峰山上洒下的第一抹
金色。那金色穿过漫天的火光，直射向树林深处的幽暗地带。金光所到之处，如同四海之间
暗潮突涌，璀璨光华日月同辉……
被他身上突然爆发的罡气震得退了一退，少羽像是天明目光所示之处望去。从明亮
看黑暗，只觉得树影斑驳，什么都没有看到。
“少羽，”一边的天明已经回过神来，“没事了，我们走吧……”